遊戲 1-4 無名者

我就要死了。

我的眼珠染了血，但是我卻閉不起來；我可以感覺後腦的地方有個窟窿，正不斷地冒流著濃而黏的鮮血。

人家說在死之前會看見一生，但，我真的不想再看這一生一次。

現在的我，只有一個願望，誰阿，能告訴我，我是誰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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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我有記憶以來，我總會想起那天，那個天空飄著白色細雪的日子。

那是一個終年下雪的山谷小村，以前在幕府時代，這個村莊是將軍的御用藥品生產地，一直到現在，村裡依然很保守，村裡一直看著藤本家族的臉色過日子，田是他們的，房子是他們的，整個小村是他們的，人的命也是他們的。

藤本家族都得看著一位女性的臉色，那是藤本的掌權者，薰婆婆。

她總是穿著繡滿滿菊華的紫色和服，端正嚴肅地跪坐在自己的房間裡。

所有的事情只要她搖頭，就沒有人敢去做，所有的大事，都要經過她許可，所有的孩子都是她親自命名；聽說在二戰期間，在村子裡，薰婆婆就代表村子的法律，任何忤逆她決定的人，都會被處以私刑；聽說在村外竹林的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裡，丟滿了一具又一具屍體。

在一個下雪的日子，薰婆婆的兒媳婦志賀生下了兩個孩子，那是一對雙胞胎，一對雙胞胎女孩，一個是我，一個是我的妹妹。

薰婆婆沒有為我們命名，因為，雙胞胎是不祥的象徵，一縷魂魄，只應該被寄宿在一副肉軀裡；但，這是長媳的頭一胎，薰婆婆的地位，也是由此而來。

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不見了，她穿著白色的和服消失在村外的竹林裡；我跟妹妹換上了紅色繡著金牡丹的和服，分別住進了宅邸東與西的豪華房間裡，開始學著禮儀與許多規矩。

妹妹比我聰明，六歲時，薰婆婆就常帶下人抱著她到村裡到處散步，薰婆婆晚上會唸故事哄妹妹睡覺；我的白天下午都是滿滿的課程，嚴格的舅媽帶著藤條，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教導著我，兩隻手臂都是滿滿紅色傷痕，雖然如此，舅媽在下課後，總會提著黑色的小藥箱，一臉不捨的為我上著藥。

七歲生日那天，家裡沒有如同過去幾年辦了開心而且熱鬧的宴席，一反往常的，只叫我跟妹妹穿著正式的和服，拿著金色扇子，在穿著繡滿滿菊華和服的薰婆婆面前，在舅媽、舅舅以及我那毫無存在感的父親面前，跳著同一隻舞，金色的牡丹在乾淨無塵的房間裡飛舞旋轉，金色扇子不斷地閃爍著光澤，我和妹妹，像鏡子裡的倒影，互相反映著對方的樣子。

只是，不知道是她快了，還是我慢了，我的動作漸漸跟不上妹妹，妹妹跳完舞，我已經整整慢了一小節。

薰婆婆拿起茶杯，用力地擲向舅媽，她的額頭流血，薰婆婆一句話也不說地就離開了房間。

傍晚，一件白色的和服整齊地擺在我的房間裡。

雖然是晚上，但是仍舊可以看到天空飄著白色細雪，舅舅走在我的身後，舅媽走在我的前面，我穿著白色和服開開心心的邊走邊唱歌，我以為，舅舅、舅媽要帶我去玩。

走到了竹林裡，走到了竹林裡的井旁，舅媽拿了球讓我玩，她跟舅舅開始說起了話，說著說著，舅媽與舅舅爭執了起來，舅舅推開舅媽，拔起腰際一柄小刀，朝著我走了過來。

『要怪，就怪妳為什麼生在這裡！』

舅舅反握著刀子，抓著我的脖子。

不過，他卻遲遲沒有把刀子揮下，反而鬆開了抓著我脖子的手，朝著一旁倒了下去；倒下的舅舅身後，是拿著石塊的舅媽，她淚流滿面。

『繞過井邊，沿著紅色的繩子一直走，不要回頭，不要回來！』

舅媽抓著我這麼說著。

我走進井後的竹林，一直一直的往前面的黑暗走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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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山邊的產業道路痛哭，一對好心的台灣華僑夫婦收留了我，八歲那年，收留我的華僑夫婦，辦了登記手續，讓我成為他們的養女；九歲，這對夫婦在日本的公司倒閉，我跟著他們來到台灣；國中的時候，我認識了些壞朋友，整天飆車抽煙偷東西，爸爸沒事就到警察局把我領回家；高職念到三年級被退學，私底下墮了兩次胎；這對夫婦家裡的經濟越來越惡化；我到了小公司當了幾年櫃台小妹，認識了幾個糟糕的男人，也斷了幾次糟糕的愛情；二十二歲的某天，回到家裡，那對夫婦雙雙吊死在臥房裡。

二十三歲的某天晚上，討債公司的人找到了我；那對夫婦留下了將近兩千萬的債務，需要一個人償還。

等到我完全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時，人已經回到了日本，在天空飄著白色細雪的日子裡，穿著幾乎可以看到內褲的金色迷你裙，穿著高跟鞋，在街道拉著客人，反正，出賣靈肉，這條街上到處都是這樣的人。

有時候，跟幾個一起賣的女人窩在房間裡抽煙，我會覺得，似乎，那段在小村莊裡的生活從來沒有存在過，我只是個在山裡迷路了的小孩，被一對有心無力的華僑夫婦收留，現在為了還債回到日本，不斷地不斷地在那不存在的快感裡忘記自己；拿起煙深深的吸了一口，心裡想著，早點還完債，回台灣，找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男人嫁了吧？

叼著煙走到店外，一朵白色的雪，落到了煙上；我抬起頭，這也是個天空飄著白色細雪的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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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拍照可以，但是不要露出我的臉啦！』

我裸著身子，把枕頭丟向了色情雜誌的約聘攝影師佐藤。

『怕什麼，』

佐藤也裸著身子，但是卻一直沒有擱下照相機。

『我們的雜誌，不會賣到台灣去啦！』

說完，他又對著我拍了好幾張照片。

佐藤一個月都會來找我幾次，理由很多，我們也出去吃過幾次飯，但是我知道我們只是玩玩，大部份的時候，他都是為了幫雜誌拍照而來，我可以不露臉的拍拍幾張照片，賺些微薄的外快，他說他會把照片送給成人錄影帶公司，如果有機會被錄用了，說不定，可以早點還光我的債務；我笑了笑，反正，這也只是一種安慰的話。

偶爾，我會在街上的便利商店，看到自己的照片真的被登了出來，而且沒有打上馬賽克或是遮眼條，只有，名字是假的；不過，當他下次來找我，我還是讓他拍了照，即使他一直如此的重覆這樣的事；我願意讓他這樣拍，也許是為了外快，也許只是為了，他長得有點像，在高職退學那年遞情書給我的那個男孩。

後來，來到日本兩年之後，漸漸的，佐藤不再來找我，一個月、兩個月，直到白雪靄藹的季節來臨，這天，白色的細雪下了起來，我不知道站了多久，肩上、頭上積著些雪，我知道，他不會再來了，我知道佐藤彰已經不會再回來了，我拿起了煙，面無表情的抽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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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大小姐！』

我嘴邊的煙，嚇得差點掉了下來，那是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壯漢。

『大小姐！妳怎麼穿成這樣？而且站在這種地方？』

中年的壯漢面露著難過的表情。

『來，趕快回公司吧，這幾天大家都好擔心妳的安危呢！』

『等等！等等！你認錯人了吧？』

我把煙吐到地上，雙手插腰，兩腿站著三七步。

『大小姐，我不會認錯人的，外表雖然不一樣，但是容貌不會變的。』

中年的壯漢一把拉著我的右手。

『在我面前的人的確是藤本沙耶子！』

說完，他拉著我，把我帶進一輛高級轎車裡，驅車往市中心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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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市區的高級公寓房間裡，尋找著這個“藤本沙耶子”的身份；我拿起高級天鵝絨床頭的照片看著，那的確就像是直髮的我，我翻了翻書房裡那每一本私立學校的畢業記念冊，我看了她電腦裡與明星的合照，看了她與企業鉅子的合照，拿起書桌上的一盒名片打開看著。

“青山外人勞慟株式會社‧特別助理”

特別助理，那是什麼？是我一輩子做不到的職位吧？

我打開衣櫃，裡面是一件又一件名牌衣服，最後面的地方，卻掛著一件普通樸素的制服，胸襟的金屬名牌還沒刻上姓名，我拿起制服，從口袋裡掉出一封推薦信。

“此致　藤本家沙耶子小姐：

對於日前薰老夫人之事深感遺憾，薰老夫人生前對本人極其照顧，在下定當全力以赴還恩於大小姐，敝人將依薰老夫人給東律師遺囑之交代，暫將沙耶子小姐任聘於敝人之公司，工作職銜乃臨時安排，尚請勿見怪，今後還望藤本家與沙耶子小姐多方關照。

青山外人勞慟株式會社‧社長‧新階龍太郎”

薰老夫人，這倒是個很熟悉的名字，我看了看書房架上那金色的扇子，多少可以了解自己現在是誰；我試著洗直我的頭髮，洗掉那便宜的香水味道，抹去臉上那糟糕的化妝，看著她的照片，我想，暫時當這個藤本沙耶子小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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藤本沙耶子小姐的生活，充滿了戰戰兢兢的挑戰；她是個華園流的日本舞高手，偶爾得到舞蹈教室教課，於是，我必須私下撥時間去上課；她讀過許多俳句，她會背百人一首，於是，我每天晚上至少得背一首起來；她以前很擅長英文，不過，現在她可以直接跟中國客戶對答如流；她有許多仰慕者，不過，現在她一個都不想要；藤本家所有的大小瑣事，佔滿了她的手機；下班之後的晚上，有時，我會走到地下一樓資料閱覽室的地方，在個人房裡，拿著筆記型電腦，接上電源，接上網路線，透過網路，連到公司裡的外人日文學習系統，反覆的測驗我的日文程度，一直練到警衛來請我離開為止；她不抽煙，她的舉止優雅，但是，聽說她的脾氣很差，聽說以前的司機因為一點小錯，被她叫人打到半身不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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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不好意思，藤本小姐，』

才稍微一愣，一個中年婦女站在我的面前。

『您的名牌還沒有刻名字，我幫您拿去庶務課處理吧。』

『那就麻煩妳了。』

我取下金屬牌遞給那個中年婦女。

『可以麻煩妳寫一下名字嗎？』

中年婦女接過了金屬牌，遞上一張紙。

我沒有接過紙，看也不看的寫上名字；中年婦女收下了紙，小心地離開房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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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司裡的外人日文學習系統，要先進到一個歡迎頁面，填上外國姓名與日本名字，然後你可以寫上幾條自設問題與答案或是完全不填寫，答案是可以複數設定的，你可以設定一個或是三個答案都可以，按下好，然後就會進到一個歡迎頁裡，進到歡迎頁時，電腦會透過電腦上的即時攝影，拍下受測者的樣子，然後另跳一個頁面出來；歡迎頁頁上有個小兔子卡通人物，旁邊的對話框寫著“那麼我們來玩個遊戲吧！”。

點進去之後，會到一個有著粉紅色背景的網頁裡，畫面上會有著剛好一百個寫著許許多多內容的描述文字，而這些描述文字會包含著你剛剛設定過的答案，在最底下則是小兔子卡通人物與對話框，小兔子的下方有著一個寫著“好”的enter鈕。

『●●，我會問你一百個問題，請你從這堆文字裡選擇一個答案，一個問題一個答案，如果你答對了所有問題，那麼我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唷！不過，要是你答錯了，那麼就算是遊戲結束，你必須實現我一個願望。』

小兔子卡通人物旁的對話框這麼寫著。

按下“好”。

畫面進到另外一個粉紅色的個人網頁，上面會有一個問題，還有剛剛那一百個描述文字變成的輸入鈕，配合題目，選擇答案，畫面就會進到另外一個粉紅色的網頁，上面同樣有一個短短的問題，不過，描述文字變成的輸入鈕變成了九十九個，最上面則是答對了或是答錯了的粗體大字，如此反覆的進行問答，直到答完所有題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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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這樣，幾個月過去了，我很小心的扮演著藤本沙耶子；我喜歡有下午茶的時間，也喜歡她那柔軟的床，更喜歡在舞蹈教室被人稱為老師的生活，不過，我還是常常帶著許多日本書籍到地下一樓資料閱覽室，反覆地惡補著對日本的不熟悉。

這一天也不例外，甫下班，我便到地下資料閱覽室，小心地設定著新的問題。

一個女人打開我所在的個人房，下一瞬間，一股強大的衝擊與劇痛從後腦而來。

當我再有清楚意識時，我正橫看著眼前的世界，我趴在筆記型電腦的鍵盤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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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妳是誰？』

我看見自己坐在一張椅子上，謫問著自己。

『龍二，你沒有打死她吧？』

一個戴著黑墨鏡的男人蹲了下來，用著手電筒照著我的瞳孔。

『大小姐，她還沒死。』

『妳是誰？』我看見自己開口問著自己。

『妳長得真的跟我很像，是整型嗎？』

她抓著我的頭髮，稍稍的揪起我的頭。

『是誰叫妳假扮我？薰老太婆的命令嗎？』

她狠狠的把我的頭砸向鍵盤。

『妳這傻瓜，要假扮我竟然忘記在金屬牌上寫上我的名字，寫妳自己的名字幹嘛？』

她把金屬牌擲在我的眼前，那三個字我看得並不太清楚。

『龍二，等等把這裡封起來，我聽說她喜歡待在這裡，就在這裡把她處理掉。』

她一邊說著，一邊把金屬牌別在我的胸襟。

『拜拜，假的藤本沙耶子。』

我的眼珠染了血，但是我卻閉不起來，眼淚混著血不斷的流著；我終究不是這個人，終究只是歌舞伎町街頭的妓女；這個叫龍二的男人戴上手套，緊緊的掐著我的喉嚨，毫無反抗能力的我，只能用著乾涸喉嚨發著單純而代表痛苦的音節，我伸長著舌頭，我感覺到自己逐漸失去每一種感覺，確實地感覺到死亡的味道，是一種在酸甜臨界邊緣的苦澀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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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已經死了。

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，地下一樓始終安靜著，筆記型電腦始終沒有關起來，始終，嗡嗡地運作著。

現在的我，恨透了這個不公平的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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