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-05-31

深埋的秘密




「做這一行有很多規矩,我希望你最好是牢牢記到腦袋裡。」老師傅這麼對我說。「大部份都一樣,主要就是不要誇照片上的女生漂亮,不要失了禮節,不要吃人家的供品,這些我連講都不需要講的事,你應該都不會去做;但是咧,每塊地都有不同的規矩,這裡也不例外。」
老師傅臉色一沉。「在這塊地上,不要睡著,聽清楚了,千萬不要睡著。」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,往著墓園走去,我連忙跟上。「我們這一行大部份都會守著一塊地做事,一做就是十幾二、三十年,反正人都會死,我們就不怕沒有生意做,我們照顧他們的家,他們的家屬給錢,我們打掃,照著規矩來,不會有什麼事,但是就是要照規矩,你聽清楚了沒?」
「懂懂懂。」我連忙點著頭。
「嗯,很好,比上次那個懂事,你明天開始就負責除草跟換花,造墓跟風水後面慢慢學。」
「阿師傅,睡著會怎麼樣?」
老師傅瞪了我一眼。「幹,叫你不要睡就不要睡,囉嗦個什麼洨!不想學了是不是!」
「喔,阿那個……」
「還有問題膩?」
「可是師傅,那邊就有一個人躺在那邊睡覺…」我指向了右邊山坡,那裡有一個穿著體育外套的中年人,正坦露著肚皮躺在那裡。
「幹,今天如果人家不想活了你就跟著不想活了是不是!」
「沒有啦,只是想說…… 」
「說個頭啦,還說,理由很多是不是?認真學啦!」

我沒再答腔,畢竟身為學徒實在不好太過頂撞老師傅,可是,第一天就看到老師傅的訓誡被人用行動吐槽,這真是讓人覺得不安。




做了好一陣子,每天都還是換花跟除草,但因為山上的墳墓空地都已經被人給佔滿了,實在少有機會看到老師傅做風水,反而是因為換花跟除草,經常出入墓地,跟那個中年人越混越熟了。

他姓李,我問他怎麼稱呼,他說習慣人家叫他主任,叫主任或老李就好,聽他自己說以前當過老師,不過後來發生一點事,他就沒再繼續當老師,不過他覺得對學生還有虧欠,於是就在這片土地上當起了守墳人,一當就是幾十年;白天除草顧墓,晚上喝酒睡覺,過著做一天算一天的生活;我問他主任是不是他當老師的經歷,他搖搖頭說,是墓場的守墳人來來去去,就他一個幹了最久,他自嘲那意思是他在墓場資格很老,老到可以當主任啦;我問他沒想過離開這裡,結個婚組個家庭嗎?老李只是笑笑,他說自己人生已經虧欠太多人了,不要再害自己,也不要糟蹋別人。

出於好奇,我問他,有沒有聽過我師傅說,在這裡不能睡覺的規矩?老李抓了抓頭,說他沒聽過,他反問了我一句:「我在這裡睡了幾十年,你看我有沒有怎麼樣?」然後還沒等我回話,他又補了一句:「在這裡睡了會怎麼樣,你怎麼不睡一次試看看?」

然後他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酒,濃厚的酒精臭味在空氣中發散。



天色昏暗,幾近是黑夜的感覺,前方是塊大操場,其後方有一棟白色的三層樓校舍,聳立的鐘樓時間指著四點四十四分,沒有學生在走廊走動,灰色的打石子圍牆環繞周圍,看起來卻像是墳墓一般小矮牆。

周圍的那些黑影是山嗎?我前後看了看,踏步走向了校舍,腳步聲迴響在走廊,玻璃窗裡可以看到那些令人懷念的木製桌椅、黑板、講台,看起來各班好像都在布置似的,地上都是海報紙、水彩、剪刀與木工器具丟棄著,可是人呢?為什麼都沒有人呢?

「欸,你怎麼在這裡?」
一個男孩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,我很自然地回過了頭,那是兩個穿著白色短袖上衣與藍短褲的國中生。

「我們布置到一半,突然找不到你,到走廊就看到你站在操場中央發呆,叫你你又不回,乾脆下來帶你一起回教室幫忙,大家都在那邊做事,你不要偷懶啦。」右邊的男生說道,我看了他胸口一眼,上面寫著區志豪,另一個則是叫做陶熙。
「你們搞錯了吧?我不是你們的同學呀?」
區志豪跟陶熙相視大笑,陶熙推了我一把。「幹,以為這樣就能回家喔,來來來,來教室講給大家聽。」說完,兩個一左一右把我架進了二樓的教室裡。

果然如他們所說,那裡還有好幾個男女學生在弄著海報與木製的桌椅,一個女生走到我面前,拿了一張紙給我,我低頭看了看紙,那是一張清單,上面寫滿了各種工具與所需數量。「你去校工室借這些東西回來,沒問題吧?」

「我不知道校工室在哪裡。」我苦笑的回答道。
「真的假的,都二年級了還不知道校工室在哪裡。」女生瞪大了眼睛。「算啦,我畫一張簡圖給你,你就負責去借回來,好嗎?」
我實在無法推辭,也一頭霧水,只好接受了女生的提案,在一旁等著女生畫完。

「同學,你們校慶的東西沒做完不准離開喔!來不及了啦!」
一個爽朗甜美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,我很自然的,順著聲音,回過了頭。

一個女生站在哪裡,站在我的身後,站在教室的門口,用著極近的距離站在那裡,她的長髮披垂,髮絲看起來濕潤黏膩,一塊一塊的掛著、半掩著她的臉孔,但可見的那一半卻是相當異常,死白的膚色爬滿了青色的血管,眼白的部份變成一片深紅,整個眼珠突出眼框,眼角、嘴角、鼻孔冒流著血水,嘴唇發紫扭曲而痛苦地大張著,發白的舌頭伸出口外,整顆頭就這麼靠在傾斜左聳的肩膀上,白色的制服染滿鮮血與穢物,單側的衣袖沾滿泥土。

我說不出任何一句話,只是捂著嘴,跌坐到了地上。

「你會不會太扯了!是被鬼嚇到喔!」區志豪語帶嘲諷地說道。
「你們都看不到嗎?」我錯愕地反問。
「看到什麼?不就我們班同學嗎,大驚小怪什麼?」另一個女同學也這麼回應。

然而,我看向了剛剛的女生,她已經不在那裡;同學們都放下了手邊的工作,用著一種非常詭異與冷陌的眼神看向了我,我深深感到不妥適,起身走到了門口,嚇然看到那女生站在長廊底端,手指著某個方向,然後隨即朝著手指方向走去;雖然我覺得有些害怕,但還是鼓起勇氣朝著女生所指的地方走去,而她也如同指引著我一樣,一點一點地在每個轉角出現、指示,最後,終於在某個角落停下,然後,不再見到她的身影。

那是個大建築物旁的樹叢,陰暗,而且非常的森冷,有些異常的,是有一處樹叢充滿斷枝落葉,像是有人打鬥過一般,我靠了過去,蹲下,伸出了手,緊緊握著某樣東西。



我猛然張開眼睛,陽光遍灑在我的臉上,我拿出手機,時間正是下午四點四十四分,那是午後的陽光,我頭痛的不得了,而身旁的老李早已不見,我發現自己躺在不知道誰的有屋頂墳地上,手上還抓著自己的錢包,裡面的證件、卡片都被抽了出來,我顧不得自己犯了禁忌的事,連忙收拾自己的錢包,確認了幾張重要的證件,身份證、駕照等等都在,連忙收一收放進口袋裡,回去自己負責的墳地上找那些清掃用具,匆匆下山。

下山後免不了又是挨師傅一頓罵,但我始終沒託出睡著的那段,所以被罵的內容繞著偷懶罵了許久,一邊被罵,我一邊想著,那裡,那個學校究竟是哪裡呢?是哪間學校呢?真的有那間學校嗎?真的有那些學生嗎?



清明後,來到夏季,有幾門新的墓地開始施工,我也參加了許多基本工事與規劃,有那麼一天,一個穿著時髦的人帶著幾個穿西裝的人來拜訪老師傅,說是要蓋風水地,把師傅的老三合院客廳擠得水泄不通,我只得和帶頭那人到屋外抽菸閒聊,聽那人說,他是我的師兄,可惜的是師傅說他沒有天份,要他趁早放棄,但後來他轉行為風水地仲介,現在賺得比師傅還多。

「師傅說看不到就撿角啦,沒前途啦。」那人深吸了一口菸。「白費我在山上除了五年草。」
「喔?師兄也是在這座山上學師嗎?」
「對呀,師傅負責的就是這座山,他離不開這座山啦,去別的地方做會被當地的道士當成搶生意啦,不過這裡以前不是墓園就是。」
「是喔。」我看了看四周,心裡有個疑問浮現。「師兄,你有聽過師傅說這塊地上不要睡著的事嗎?」
「喔,有阿,這個被交代了很多次。」
「師傅有跟師兄透露過原因嗎?」
「這個倒沒有。」那人又抽了一口菸,吐出了白色的菸雲。「不過,學了幾年,大概能猜到是為什麼。」
「哇,不愧是師兄,能透露給我知道嗎?」
「阿哈哈,賣安捏共,我是這麼解釋啦;人說死叫永眠、長睡不起,人死閉眼,睡覺也是閉眼,說起來睡著跟死掉,其實只差在一息的有與無,而墓場這地方是給死人睡的地方,活人在這種地方睡著,不就會被人當成死人一樣嗎?不吉利不吉利。」
「師兄有想過在這種地方作夢,夢到的內容會不會是往生者的夢境呀?」
「你會這麼想,但我可不這麼認為。」他丟下菸,用腳踩熄,轉身準備進屋裡。「你怎麼就沒想過,會不會是自己的三魂七魄跑到了死者的世界嗎?」

我愣在原地,背脊發涼。



幾門墓地一起看準了好日子一起開工,我跟師傅還有工人們忙到不行,別說什麼學東西的事了,每天光是幫工人跑腿、監工就已經忙到不行,偶爾山下的便當店來不及送餐,我就得親自騎車到山下一趟,這天也不例外,便當店再度崩潰,又得騎車到店取餐。

到了便當店,人又多又亂,勉強擠到了櫃台前,在左右都被人夾住的狀況下,從口袋拿出錢包,放到胸前,打開,拿出一堆鈔票,然後在左右推擠的狀況下,把裡面的一堆證件通通噴到櫃台上;真是衰到了一個不行,我只得一邊拿過了便當,一把拿起找錢、證件,匆匆擠出便當店,走到自己機車上開始收拾東西。

我把一張一張證件收進錢包,然後在兩張證件間,停了下來,那個不是我的證件,但它卻塞在我的駕照塑膠套裡,這表示它一開始就在我的證件堆裡嗎?我把它從駕照塑膠套裡抽了出來,上面滿是土味,也非常的髒與古舊,那是一張學生證,國中學生證,校名是大華國中,班級是二年一班,那是個留著長髮、戴著眼鏡的女生,姓名欄寫著:方允岑,年齡足足大上我二十歲。

我看了許久,腦中閃過些片段,好像是把某個東西抓在手上,然後在黑暗中奔跑的樣子,有許多如細語與痛苦的聲音傳來,從,我手上的學生證傳來,我看向了學生證。

「同學,救我。」
照片上的女生嘴巴一張一閉的說著這句話,而我,嚇得放掉了學生證站在原地許久。




我不敢丟掉學生證,也不敢告訴師傅,只好拿符包起來用本佛經夾著,放到家裡神明桌案上,就這麼膽戰心驚的過了幾個星期,睡也睡不好,飯也吃不下,我每天到了墓園都昏昏欲睡,但又深怕在墓園睡著,不過,即便如此,身無專長的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山做事。

這天的工作是當師傅作法的助手,本以為會是走來走去搬東西,但實際上全程都在聽師傅念經,這根本就是要引人入睡的節奏,我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、越來越重,然後眼前一片黑。

好像是午後,空氣潮濕,我是個學生,但手上拿著相機,我發現自己躲躲藏藏的在走著,在一個像是走廊一樣的地方,一邊假裝跟人攀談、看風景,然後一邊看著前方的某人,一路往前走著,我可以感覺到心跳加快,也可以感覺到那種緊張的氛圍,然後我走過教室的大片窗戶玻璃前,看了一眼。

鏡中的自己並不是我認識的人,那是個又瘦又矮的男生,是個三年級學生,他拿的也不是普通相機,是有著長鏡頭的專業相機,他仍一步一步的往前,跟著某人。

我往前看,那是個男人,相形之下,我只是個男孩,這種感覺讓我有點嫉妒,但他確實擁有各種較好的條件,他穿著方便行動的輕便衣著,脖頸掛著哨子,皮膚黝黑,身形健狀,而這邊的我,只是個青春期的男孩,藍色的短褲配上白色的鞋子,愚蠢而寬鬆的白色上衣還繡著名字,蘇韓岳,但,那肯定不是我的名字,我是,誰?突然想不起來。

繼續往前,我與那男人一直在轉彎,但可以感覺到那人並不知道我的存在,只是一直一直的朝著目標靠近,然後,身邊已經沒有了學生,而我知道自己正在禮堂後方,後方的樹林中。

那裡,那個男人在那裡,有著另一個女學生站在哪裡,他們正在談著事情,女學生拿出錢包,從裡面拿出一張紙,男人臉色大變,男人指著女學生,作勢要打女學生,表情兇惡,女學生摸摸肚子,表情怒不可遏,我彷彿聽到那些事,但沒有任何一點事被我聽清楚,就像耳朵進水般的模糊不清,我只發現自己的雙手抖得越來越厲害,緊握的相機已經舉到了臉前。

男人突然用雙手掐住了女學生,女學生瞪大了眼睛,長吐舌頭,落下了錢包,用雙手在男人手臂上抓著,她看起來非常的痛苦,然後,我看見她的視線看向了我這邊,而我雙腿發軟,離開不開那裡,只是瘋狂地按著手中的相機快門,口中發不出聲音,眼睜睜看著男人掐著女學生,直到她發出恐怖的乾嘔聲。

男人回頭看向了我,我開始狂奔,往著一道通往山上的道路狂奔,我知道那是後門,但景色對我來說,卻是異常陌生,而且我知道這個自己的下場,我開始算著他的腳步,然後,我踩錯了階梯,側身摔進了一旁的樹叢,落進了一個長滿綠色植物的深壑。

猛然張開眼,師傅的念經聲仍滔滔不絕地持續著,我仍在墓地,師傅轉頭看向了我,一臉狐疑。

「阿,你是中暑還是感冒?」
「嗯?」我納悶的回了一聲。
「聽我念個經可以聽到滿頭大汗,你可是第一個。」

我摸摸額頭,滿滿的都是汗珠,而且冰冷到令人無法相信這是盛夏的汗水。

「嘖!你們這幾個學師的真的是傲肖年,法事的剛開始就這樣,」師傅不等我辯解,搖了搖頭。「好啦,我也不是不通人情,你回家休息幾天,病好了再來找我,知道沒有?」

我點點頭,一邊帶著愧疚,一邊帶著還在腦中的夢與疑惑,慌慌張張的離開了墓園。



我帶著學生證,來到了鄉設的公立圖書館。

是的,學生證,我小心翼翼的用筷子夾了出來,然後也不再聽見、看見它有說話,是我的幻覺嗎?但,這東西莫名其妙出現在我的證件中,肯定有問題;我仔細地看了看學生證,女生的名字叫做方允岑,班級是二年一班,學校則是大華國中。

於是,我來到了鄉設的公立圖書館,在報紙區與鄉史、校史跟檢索系統到處找,但找了半天就是沒有這三個資訊任何一點相關的資料,於是我把學生證放在桌上、坐在圖書館的椅子前發呆。

「喔?這是你的學生證嗎?」
我看向聲音的方向,那是個戴著眼鏡的阿姨,身上穿著義工的綠色背心。「阿,你好,這個不是我的學生證啦,是撿到的,想說來查查學校的資料,要拿去還。」
「喔,原來如此,那你找到了嗎?」
「沒有耶,查了半天,連一則大華國中的資料也沒有。」
「你說大華國中?」
「對,大華國中。」
「那你找不到是正常的啦,因為大華國中早就遷離原址,改名為華英中學啦,現在沒有人說大華國中了。」她寫給我一張紙條。「來,你去二樓最後面寫這編號的書架看看,好像有新聞跟校史記錄的樣子。」
「喔,謝謝妳。」
「不客氣,工作啦。」

我走到二樓,來到阿姨說的書架前,上上下下找了好一會兒,才確定那裡都是些新聞剪報本,沒有其他訊息,也找不到學校地址,但還好有學生證上女生就讀學年的新聞,雖然數量很少,不過從一年級開始,方允岑就常常上一些表揚與表現優異的副刊新聞,基本上她就是個表現優異的學生,大華國中似乎也積極地在曝光這樣的學生,不過,我心裡在想的,卻是應該會出現在某則社會新聞的消息。

然後,一篇不小的新聞,出現在地方新聞的頭條,那是一場火災,我一邊看,一邊念著。
「… 兩個班級的學生在化學課的途中,記者推斷是實驗器材的使用不當,實際原因不明的狀況下,火勢從教室後門竄起,而很不幸的,前門的門鎖長期損壞,推拉不易,加上教室是木造的舊校舍,兩個班級包括了老師有多人被燒死,有多名學生目擊逃出火場的同學慘死… 」
我看向了死者名單。
「… 區志豪、陶熙、楊小珊、韓月君、方允岑…」
咦? 方允岑死於火災當中?等等,這樣我在夢中看到的又是怎麼一回事?不是被掐死的嗎?這一切真的是夢?不對不對,那這張學生證又是從何而來?滿是疑慮的我只能繼續把新聞看完。
「… 大華國中的體育老師張漢生第一時間通知了警方,並在消防隊來之前進入火場,搶救學生,身上有多處灼傷與刮傷,對於發生這樣的意外,張老師相當愧疚沒能多救幾個學生…」
「… 火場救出的學生們情緒並不穩定,有多人暈厥嘔吐,其中二年六班的徐久陷入昏迷中,目前也緊急送進樹林醫院加以治療;在這次火災中大華國中的資優生方允岑 亦於本次火災中喪生,前一晚由於準備校慶,多位該班同學申請了教室使用並過夜,但沒想到今天竟然發生這樣的意外,其班級導師,也就是積極救人的張老師在現場痛哭失聲…」

我看向了報紙上的黑白照片,這個張老師與他身上的雙線條體育服讓人覺得眼熟,午後寂靜的圖書館,空調溫度恰到好處,讓人覺得眼皮沉重。



我發現自己趴在桌上,我爬了起來,發現這環境讓我非常的不安,與教室課桌不一樣的長桌,桌邊有著洗手檯,教室後門前有一排玻璃櫃,那裡把偌大的教室隔成兩半,玻璃櫃裡放著各種生物剝皮標本與福馬林瓶罐,然後,眼前的同學們都趴在桌上,一種刺鼻的味道充斥在空間裡,那是揮發物的味道,加上這個教室,我知道等等會發生什麼事。

「你來這裡幹什麼?」
我看向了聲音的方向,對面桌的一個短髮女生背對著我,她沒趴在桌上,直挺挺地坐在桌前,那種異常的不協調感,讓人發自內心地覺得害怕。

「我是你們的同學呀,這堂課不是理化課嗎?」
「你說謊。」短髮女生不為所動地背對著我。「你不是我們的同學,我沒看過你。」
我嚥下口水,想不出該怎麼回話。
「你來這裡幹什麼?」
我抓抓頭,硬著頭皮、牙一咬,心想還是說實話吧。「我前陣子睡覺之後就出現在這裡,然後我被一群人當成你們同學,在這裡看到了一些事… 」
「你不是第一個因為這樣來這裡的人,我猜你也不會是最後一個。」
「那你又是誰?」
「我是因為意外,然後永遠留在這裡的人。」
「你不會想離開嗎?」
「那也要離得開才行。」女生依然背對著我。「你想在這裡做什麼?」
「我其實也不是很明白,我看到了有個女生被殺死,然後,我撿到她的學生證,她跟我求救,最後,我在剪報上看到火災,這些事好像兜不起來,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她… 」
「你是想知道一個真相嗎?」
「與其說是一個真相,不如,說是不知道怎麼幫她吧?」
「那麼,你先知道真相再決定下一步吧,如果,你知道之後還能離開這個教室的話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你躲在後面玻璃櫃那邊,然後你會在櫃子與櫃子間找到一條細縫,你就往著那邊看,然後你就會知道真相。」
「我會看到真相?」

短髮女生不再回話,教室一片沉默;我半信半疑,走向了玻璃櫃,而就在櫃子與櫃子間真的有一條細縫,我把臉湊了過去,靜靜地看著那裡。

後門輕輕的被打了開來,一個男人走了進來,他的手上抱著一個黑色的袋子,像是睡袋一樣的袋子,他非常緊張地四處張望,然後,放下袋子,關上了門,拉開袋子的拉鏈,裡面,正是方允岑,那泛白的死體膚色、痛苦的表情,身體正冒流著體液;男人拿來了酒精膏淋了她一身,然後緩緩的走到門邊,拉上了門留下一條門縫,拿出火柴,點燃,拋向了方允岑,然後那些火燄開始在這古舊的教室開始竄燒。

「你現在看到真相了。」
短髮女生的聲音響起,我看向了聲音的方向,她現在站在教室前門,但仍是背對著我。
「我看到了,那這些同學是怎麼了?」
「他們事先都被迷昏了。」我突然感覺到雙腳一軟。「你現在正是他們的其中之一。」
「咦?」強烈的暈眩與睡意襲上,我幾乎無法張開眼睛。
「這是代價,而我則是永遠留在這裡,一直重複這個景色。」
身邊的同學一個一個被火燄吞噬,而我只能狼狽的爬向教室前門,拼命的,想要活下去,劇烈的疼痛,讓人不覺得自己在夢中。
「你是誰?為什麼知道這些?」
「我的名字是…」

然後她縱聲尖叫,張老師出現在前門邊,拉起了我,抱到走廊邊,又跑進了火場裡。

我猛然驚醒,我看向四周,我目前身在圖書館裡,但為何又到了那個學校中?我看向了那張學生證,有著不好的預感。


10
「師傅,我有問題想問。」
「你學了半年別的一樣也沒學會,問題倒是特別多。」

我回到山上去工作,趁著一個空檔我向師傅提出了我的疑問。
「如果阿,我是如果,絕對不是說我;如果阿,有個人一直夢到一樣的地方,這是不是有什麼涵義,還是有東西要問他?」
師傅一聽,臉色一沉。「你該不會是在這裡睡著了吧?」
「沒有!沒有!我哪敢!」
「諒你也沒那個膽。」師傅瞄了我一眼。「瞑茫嘛,你可以當是魂魄出去散步,他想去哪裡就去哪裡,不受肉體限制;但是呢,如果一直夢到一樣的地方,這通常有幾個原因,一般來說是作夢的人掛念那個地方,或是那個地方跟這人有因緣關係,要不嘛…」
「要不?」
「要不就是那個地方在找這個人。」
「師傅,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你怎麼這麼笨,阿就是那邊有東西在招那個人的魂,阿要不然就是那塊地需要這個人,像人在招手這樣,招著招著,要把人的魂招過去;魂若是被招走了,輕則失魂收驚,重則發瘋呀。」

我突然想到,夢中那女生說的話。
“你現在正是他們的其中之一。”、“這是代價,而我則是永遠留在這裡,一直重複這個景色。”

「師傅,有這麼恐怖嗎?」我的表情有點扭曲。
「看,那你要不要試看看有多嚴重!」
「師傅,這有沒有解呀?」
「嗯,解什麼阿?阿某是你中了這種邪內?」
「不是,當然不是,我是替我朋友問的啦!」
「喔,是嗎?」
「真的啦!」
師傅從口袋裡拿了一個小符包出來,塞到我手裡。「這種症頭喔,要斷,斷你跟那個地方的關係,拿這種一般宮廟求來的符,睡著的時候放在頭下面,然後,在夢裡把符用掉就對了。」
「真的假的?要怎麼用?」我看著手上的符半信半疑。
「幹!敢懷疑我!我是師傅還是你是師傅,沒用的話我當你師傅逆?」師傅往我後腦杓大力打了下去。「你今天剩下的那兩個墓掃一掃就下山吧,今天晚上我還有得忙。」

師傅說完,轉身就走向下山的小路,只留下我一個人半信半疑的拿著小符包在山上。


11
時間將近傍晚,我看了看四周,然後把衣服折一折,折成了一個方型,接著把符包放到了衣服下,準備要在這裡打個盹;就在這時,我聞到了一股濃厚的酒臭味,果不其然的,遠遠是老李。

「嘿,最近怎樣?好久不見。」老李說道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
「你是要午睡嗎?」
「阿,對。」
「就說了,在這裡睡著又不會怎麼樣。」
「不提那個,欸,如果我等等睡著,你看我有什麼不對勁,就把我搖醒。」
「靠么呀!只是午睡而已,瞧你講成這樣。」
「唉呀,我是很認真的在拜託你耶。」
「只是午睡而已。」
「拜託啦。」
「好啦好啦,我會把你叫醒。」
「謝啦。」我躺了下來,閉上雙眼。
「阿你是作夢要去夢什麼?」老李問了一句。
「大華國中的校慶前天。」我想了想,這麼回答道。


12
天色昏暗,幾近是黑夜的感覺,前方是塊大操場,其後方有一棟白色的三層樓校舍,聳立的鐘樓時間指著四點四十四分,沒有學生在走廊走動,灰色的打石子圍牆環繞周圍,一切都跟第一次來到這裡時一樣,只是,有一些地方不一樣,現在開始下起了雨,而那個長髮的女生,正站在連接通道那裡對我招手。

我摸了摸口袋,小符包真的在口袋,於是我心一橫,就往她那裡走了過去;穿過操場、走廊,她就像引導著我一樣,始終出現在離我大約十步之遠的地方,我左拐右拐,來到了大禮堂的側門邊,而那女生就消失在門口附近,我往前走到了禮堂門邊,拉了拉門,那門並沒有上鎖,於是我便走進了禮堂。

禮堂裡一片漆黑,寬廣的空間裡空無一物,只有講台左側深處的地方亮著燈,而右側則有另一個房間,我瞪著房間緩步走向左側房間,此時左側房間開了門,有個人走了出來,他伸手打開了講台附近的幾盞燈,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。

「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有學生在校內?」他的面容一片漆黑,彷彿被黑暗罩上一片扭曲,正不斷地蠕動著。「老師很忙,你們過夜的學生記得都要集中在理化教室,不要亂跑。」
「你是張漢生張老師?」
「你穿著我們學校制服,難道你不認得我嗎?」黑暗從他的面容上逐漸退去,那確實是報紙上的那張臉。
「果然是你,直接切入正題吧。」
「什麼意思?你在說什麼呀?」
「這裡是大華國中,但是二十年前大華國中就已經不在原址,所以這裡是個永遠存在於某天某夜的校園,不斷的重覆這數天。」
「同學你還正常嗎?」
「我想確認一下,所以你掐死了方允岑之後,想到他們在理化教室過夜,於是設計了這場火災?」
「同學你在說什麼呀?」他的臉又被黑暗覆蓋,不時的從黑暗中露出又被吞噬。
「你掐死了方允岑,設計了這場火災,殺死這麼多人不會良心不安嗎?」

他的臉完全沒入黑暗中,一語不發,一動也不動,話說,師傅說在夢裡把符用掉,但這是要怎麼用?我們兩個就這麼站著,直盯著對方好一陣子;突然的,他猛然抓住了我的脖子,半拖半拉的把我推向了右側房間,我重重的撞上了門,後腦發疼,而門在這瞬間被撞開,我被他摔落在房間內,我的喉嚨喘不過氣,不斷地咳著,我感覺到撞上一個軟軟冰冰的東西,我側過了頭,在房間外不強的燈光照明下,我看清楚了那東西的樣貌,那正是穿著制服、維持著死前痛苦樣貌的方允岑,原來他那一夜,把方允岑藏在這裡。

「是她不好,懷了小孩,都是她不好,她說要讓大家都知道,是她不好,但是我不能失去我現在的一切。」被黑暗覆蓋的臉,露出一邊的眼睛,滿佈血絲的眼睛。「都過了這麼多年了,我平安無事,我不能對這事有愧疚感,也不能想起這件事,同學你是誰?你可以去死嗎?」他伸出雙手,逐漸靠近我。

「張老師在嗎?」
就在他準備掐住我的瞬間,禮堂側門傳來了敲門聲,而說話的聲音我非常耳熟。
「張老師?我李主任,有一些明天校慶的事想跟你談談,方便開個門嗎?」
李主任?老李?你怎麼也會在這裡?

張老師拿了一條布塞進我嘴裡,然後牢牢關上右側房間門,走了出去,我連忙起身,去拉那道門,但門被反鎖,我勉強從門縫看向了外面,張老師正站在門口跟李主任不知道談些什麼;我拉掉口中的布條,高聲大喊,而這確實引起李主任的注意,他開始往這邊走來,張老師拉住了他,遠遠看來,李主任堅持要過來,而張老師攔阻不住他,向他揮拳,他們兩個扭打成一團。

心急如焚的我,一邊大叫,一邊用力拉著被反鎖的門,此時門突然的被打開,我反跌回了房間內,開門的不是別人,正是那個一直背對著我的女生,我顧不得那麼多,起身,把手伸進口袋,拿出那個小符包,衝向正在扭打的兩人,握緊小符包,往著張老師的頭,狠狠的揍了下去。


13
我張開眼睛,眼前有一個人,那不是別人,正是我的師傅,他正笑瞇瞇地看著我,我的頭上是一盞手持的攜行黃燈,周圍一片漆黑,而我的旁邊躺著老李;我趕忙爬了起來,非常害怕的看著師傅。

「好玩嗎?」師傅笑著問道。
我有點錯愕,不自覺的傻笑,並且點了點頭,然後師傅超用力的往我後腦杓打了下去,聲音之大把一旁的老李也嚇醒了。
「這個不肖弟子,千交代萬交代不要睡,你還給我越睡越熟,你連離開這裡都還會夢到那邊,那表示你已經陷得太深了,要不是我發現得早,把符給你,你這條爛命活不到明天,你知不知道!」然後師傅看向旁邊的老李。「這樣你滿意了沒?不過這樣都讓你們兩個給斷了,說起來也是好事一樁,今天就放你們兩個一馬。」師傅拍拍屁股站了起來,往著墓園走去。「姓李的,你跟這塊地已經沒瓜葛了,明天開始我不想再看到你。」師傅頭也不回的,走下了山。

我看了看老李,老李一頭大汗,然後他長嘆了一口氣,坐在墳墓邊點了根菸,緩緩說出他知道的事。

「你覺得這塊地下面是什麼?」老李問道。
「不就是墳地嗎?」
「這樣只對了一半;這裡其實就是當年的大華國中。」
「蛤?」
「夢裡面的那個面容模糊的男學生就是你吧?」
「不是?」
「老實說我不知道,大概是吧,但我每次進去都發現自己不是同一個人。」
「大概是他們想要你幫忙吧;我是大華國中的前教務主任,當年發生了一件事,一個攝影社的學生摔死在後山的山溝裡,我那天忙著處理這事,連絡家屬什麼的,結果把那天學生要過夜的事交給了張老師處理。」
「張漢生。」
「對,二年一班的班導,結果隔天發生了火災,這兩件事一直是我生涯上的污點,加上其中有一個叫徐久的女學生成了植物人昏迷不醒,直到現在,而最後我就在輿論壓力下引咎辭職了,大華在這之後也因校譽受損,董事會覺得風水不好,就把學校遷離了現址,移到附近的空地,改名為華英中學,而張老師過了幾年後成了華英中學的校長。」
「這太靠杯了吧,他不是殺人兇手嗎?」
「我起初也不知道這段,是我看到拆舊校舍的新聞,回學校去領當時留在教務處的雜物,就是一堆從學生那邊沒收來的相機呀、漫畫時,才發現在這裡睡覺會回到學校,也看到那些事,但那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,我實在無從判斷,於是成天在這裡閒晃,在夢裡繼續當我的主任,然後如你所知道的,這裡變成了墓園,我就在這裡也混口飯吃。」
「那你怎麼會跑來救我?」
「喔,你臨睡前了講了那句話,讓我對這一切起疑,我就灌了點酒,也跟著睡,剛睡著沒多久,就剛剛講的那個植物人徐同學就跑來教務處找我,要我去幫你,後面的事你就知道了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,可是張漢生他不用接受法律的制裁、不用關起來嗎?」
「我們能奈他怎麼辦?夢、還是過去冤死的人,其實都跟我們無關,即便我的人生被他毀了,但這裡才是我們的現實;而且我們沒有證據,法律追述期也早就過了,他現在有權有勢,聽說明年要出來選議員,人生勝利組內。」老李深深的吸了一口菸,然後把菸捻熄。「不過,如果今晚的事是一種徵兆一種象徵,我有預感,他大概不會有什麼好下場。」
「善有善報、惡有惡報?」
「你馬看看我這個中年魯蛇胖子,我早就不信那一套了;早點回家吧。」

老李起身,拿著他的隨身酒瓶走出了墓園;我雖心有不甘與不平,但,老李說的,我也不是不懂,只得摸摸鼻子站了起來,收拾東西,然後也離開了墓園。

只是我回家時,才發現小符包不見了,而那張學生證也不見了。


14
幾年過去了,我還是一樣在山上跟著老師傅工作,也一樣打掃,只是老師傅輕微中風了一次,現在法事跟風水都是我在主持,老師傅負責指點,人死的間距拉長,造墓造墳也沒我剛學師那幾年那麼常有委託,於是我也兼了一些墳墓的水泥工來做,除了錢之外,每天中午都有供便當。

我吃著客戶給的便當,想到了老李,然後也發現到自己好像後來有在這裡打盹過幾次,不過,已經不會再夢到大華國中了,師傅說的斷,大概就是這樣吧。

我吃完了便當,把便當外用來防油的報紙包回去,我看到了一則新聞,那是一張社會版的新聞報紙,好像是去年的報紙,於是我把報紙拿了出來,可惜有很多地方都被今天的魯排骨給弄髒了,勉強看到一則標題與一則新聞。

“昏迷二十載,植物人終甦醒,家人讚頌是奇蹟。”
挺溫馨的,我翻看了內頁。
"知名升學國中校長使用窗簾帶子在極低的高度下勒死自己,警方疑死因不單純。"、“一台老相機洗出殺人照片,現任國中校長被校友揭露殺人疑雲,校長不堪輿論與家長怦擊,已躲藏數月不曾外出,今晨竟於自宅上吊離奇自殺;鄰居爆料校長死亡前夜家中熱鬧無比,疑宴請數名學生至家中開送別趴,警方正積極過濾與校長交好的親友名單。"

我闔上了報紙,又包回了便當上,拿起牙簽剔著牙,說實話,我沒有什麼感想。

「謝謝。」

聲音從身後傳來,我回過了頭,但是,那裡什麼也沒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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