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一個網友死了。
就在他丟給我一個網址之後的隔天,他用自己的手掐緊了自己的脖子,在電腦前伸長了舌頭,舌根幾乎撕裂,圓瞪的雙眼因為壓力過高而突出眼框。
他是我在朋友架設的,分享照片與討論俳句為主的網路社群“俳句城”裡認識的。
我一直到葬禮上才知道深藍色海洋的本名叫做渡島源二,因為在討論區裡,彼此使用的是化名,我環顧了一下四周,看到左後方的彰跟美嘉半舉著手跟我打著招呼,佐藤彰是我的同學現在的朋友兼上司,伊萬里美嘉也是我的同學現在的同事兼上司的女友;右邊則是上次網聚見到的幾個小朋友,四方田、喜生、賴子與菜菜子;他們分別化名為:黑色音符的佐藤彰,透明雨的伊萬里美嘉,橙路的櫻四方田,銀牙的高島喜生,紫羅蘭的大島賴子,棕紅舞台的岡田菜菜子。
『很感謝你能來。』
源二的哥哥走到我旁邊,討論區的空間就是由他所提供的,他也是會員,化名是紅銅純粹。
『不不,這是應該的。』
我話還沒說完,源二的哥哥緊抱著我痛哭流涕;我在尷尬之餘只好不斷拍著他的背
,彰跟美嘉則拼命的忍著不笑,其他人則是指指點點的不知道說些什麼。
“彰為什麼不去死?美嘉為什麼會喜歡他?為什麼美嘉不接受我的告白?”
這一瞬間,我的心裡這麼想著,拳頭緊緊握著。
『不會吧?深藍色海洋的哥哥喜歡男人阿?』
我嘴裡的一口酒差點哽住。
回家的路上,我找了藉口躲開彰跟美嘉,跟四方田、喜生、賴子與久美子一起到居酒屋裡吃飯,賴子喝了幾杯酒,說出她誘惑源二哥哥結果被拒絕的事,四方田才告訴我們,他從灰色樂章那邊側面了解,源二的哥哥其實喜歡的是男人。
我的背脊聳立,大家看著我哄堂大笑。
『你們有去逛過台灣的網站嗎?我偶爾會在那邊看中文小說。』
四方田話題一轉,聊起其他的事;雖然只是個高中生,但是他老成的外表、加上健談的個性,看起來比我還成熟。
『哇,櫻君好厲害喔,下次教教我中文嘛,好不好?』
賴子的手在四方田肩上搭著,四方田則露著有點色色的表情;看賴子的樣子,我想她大概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女孩,我的眼神向著她的襯衫胸口飄移。
『你想說的,是跟深藍色海洋一起看到的那個事情吧。』
戴著眼鏡的喜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。
『是阿,就是那個叫什麼REDMARY的小說站。』
四方田拿起酒瓶,把酒倒進喜生的酒杯裡。
『我跟深藍色海洋,在那裡的留言板看到一個關於能實現願望網址的討論串。』
他小聲的說著。
我沒吭聲,我想源二他傳給我的那個網址,八成就是四方田所說的網址。
『真的嗎?那是真的嗎?』
稚氣未脫的菜菜子充滿期待的問道。
『我不知道。』
四方田搖搖頭。
『討論串說,那是一封從日本過來的幸運信連結,可能是網頁並非架在對外的連結空間上吧?回應多半是說看不到,或是有病毒,桌面被換掉之類的。』
四方田拿起酒杯輕啜。
『其中,有一個回應,說他連進去看到都是日文,因為不會回答,就直接離開了,而且電腦中毒,關也關不掉,最後他直接換了一台電腦。』
『嗚哇,好厲害的病毒頁面。』
我附和地說道,我想把網址丟給彰。
『所以說,沒有人知道是不是能實現願望囉?』
菜菜子失望的說道。
『說不定,只是有人為了害人而寫的網頁吧。』
喜生認真的說道。
『聽起來好像電視上播出的都市傳說。』
賴子兩眼迷濛,臉頰潮紅。
『台灣人看不懂日文,根本不會回答吧。』
我喝著酒,瞄了賴子胸口一眼。
『如果是我們連進去,說不定,真的可以實現願望。』
『沒錯,深藍色海洋也是這麼想。』
四方田指著我說道。
『乾杯,為只有日本人才能實現願望的網址乾杯。』
『乾杯。』
大家舉起酒杯,在燈光下發出了清脆的玻璃敲擊聲。
源二的哥哥渡島源一每天都會打電話給我,每天都會跟我訴苦,而且還加進我的傳訊軟體名單裡,最過份的時候,每天都會匿名在討論區貼一篇寫給我的俳句,說真的,沒有被人追過的我,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。
停權?這還要拜託彰,我腦海出現的是美嘉依偎在他懷裡的樣子。
關閉討論版?我有偷偷以彰的名義打電話給空間公司,不過,電話都被渡島源一接到,而且渡島源一還很好心的打電話跟彰確認。
看來,還是暫時別到討論區去會比較好,因為,匿名祝福我跟源一的討論串已經破一千多篇。
到澳洲出了一個月攝影工作外景,一回公寓,還來不及換下衣服,我就打開電腦存下那些工作拍的照片,剛打開傳訊軟體,馬上就收到了十幾個訊息。
『你總算回來了,警方要約談我們。』黑色音符這麼說。
『發生大事情。』銀牙這麼說。
『我好想你。』紅銅純粹這麼說。
『發生大事情。』透明雨這麼說。
『咚咚,白雪過世了,綠森林也‧‧‧』紫羅蘭這麼說。
『雪跟綠森林發生不幸。』橙路這麼說。
我看著電腦呆愣住,這件事,發生得如此突然,突然到令人無法相信。
『綠森林他走了,我也,不想活了‧‧‧』棕紅舞台這麼說。
『別這樣。』我看到棕紅舞台這麼說,回過神馬上打上這句話。
『有澤就這樣自殺了,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‧‧‧』棕紅舞台這麼說。
棕紅舞台跟綠森林是堂姊弟,她們都是國中生,而且是青梅竹馬,我不知道她們的感情如何,不過,應該是已經交往到很深的地方吧?
『進行式‧‧‧我好希望他還活著‧‧‧』棕紅舞台這麼說。
『你節哀順便吧,別太難過。』我回答道。
『我好希望他還活著‧‧‧』
棕紅舞台沒有理會我繼續說道。
『進行式‧‧‧我知道你有那個能實現願望的網址‧‧‧』
『誰說的。』我有點訝異。
『紅銅純粹看過他弟弟死前的對話‧‧‧』
棕紅舞台說道。
『他有跟你聊到這件事。』
『那只是謠言。』我為自己辯解著。
『謠言也好‧‧‧迷信也好。』
棕紅舞台說道。
『如果他真的可以實現一個願望,是妖怪或是鬼,是什麼都好。』
『不要鬧了。』我有點生氣。
『給我網址,給我網址,給我網址‧‧‧』
棕紅舞台發瘋似的打著這句話,而且就這樣,這句話整整打了一個小時。
越看越憤怒的我,調開了通話記錄,拷貝了網址丟給她。
『這樣可以了吧!幼稚的傢伙!』
打上這些字之後,我就忿忿地離線了。
第二天梓木町地方晚報頭條標題是
“謎般的連續自殺事件,警方毫無頭緒”
“第四個死者是年僅十四歲的國中女生”
“堂姐弟先後死亡,警方擴大偵辦中”
這天傍晚,網站上所有的會員,通通到警署接受約三小時的案情了解訊問。
但是,並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訊息,不過,那是對警察而言。
我知道,菜菜子死前跟誰聊過,聊了什麼。
我的直覺是,那個網址,有問題。
『我收到一封幸運信,該怎麼辦,我很討厭,但又不敢刪除。』
“發表者銀牙‧○月十三日上午一時一分”
兩個月匆匆地過去了,死掉四個站友,並沒有讓彰就這樣關掉站台,我不得不佩服他家的財大氣粗;不過,兩個月沒上討論區的我,劈頭就看到這句,未免,太過震撼;點進去一看,才發現,幸運信導到的也是相同的網址,才發現,這是兩天前的訊息,才發現,已有許多人熱烈的討論過,同時,有人貼了一半的內容破解在上面,然後沒有貼上下半段破解,接下來則是紅銅純粹、黑色音符跟透明雨對內容破解期待的發言;我點開討論串一看:
『幸運信問答破解上半部,請期待下半。』
“發表者灰色樂章‧○月十五日下午十五時四十一分”
『幸運信問答完全破解紅銅純粹版。』
“回應者紅銅純粹‧○月十五日下午十五時四十二分”
『加油,晚上我也來。』
“回應者黑色音符‧○月十五日下午十五時四十四分”
『總是快黑色音符一步的透明雨幸運信問答破解。』
“回應者透明雨‧○月十五日下午十六時二十-二分”
『糟糕!』
我看了看手錶,現在是下午十六點二十三分;我隨即拿起手機撥給紅銅純粹,不過卻沒有人接;緊張的我用力咬著嘴唇,奔出公寓,邊騎著機車,邊打電話給美嘉,不過,始終沒有人接電話,完全沒有人接;我的嘴唇被咬出了血,我衝到了攝影公司,衝到了四樓,衝到了辦公室。
美嘉的手機響個不停,彰正抱著美嘉那因為窒息與痛苦而死的白色臉孔屍體,嚎啕痛哭著;美嘉那長長的舌頭幾乎可以塞滿她整個嘴,而那因為痛苦而大張的眼睛,正瞪著我,黑色的長髮鋪了一地,脖頸中段被捏得比兩根手指還細。
我的手機,從我的手中,重重地,落到地上。
所有的人都認為,是我害死了他們,我的話,沒有人相信,由於沒有証據,在看守所關了幾天,我就被交保出來;我在路上被一些網友的家屬拖到巷子痛毆,彰把我從公司開除,我連美嘉的葬禮都沒辦法參加。
就這樣,我窩在宿舍的角落,盯著筆記型電腦上的那個網址,不吃也不喝,看了一天又一天。
只是死命的盯著。
『大島賴子的不小心,害想幫忙她的櫻四方田與上戶島越都死了。』
彰站在我的門口這麼說道。
『都是因為那個鬼幸運信。』
我的鬍鬚沒刮,彰也是,美嘉的死給我們的打擊都很大,他拿著一台筆記型電腦獨自來到我家門口。
『那你想怎麼樣。』
我整個人瘦了一圈,房間裡堆滿了垃圾與泡麵空盒。
『網站的密碼是JOYSATOSATO。』
彰穿著黑色的大衣,兩眼框深凹。
『我希望你代替我管理網站,關掉也好,刪掉內容也好。』
他的眼神充滿了濃而厚的憤怒與絕望。
『我要破解那個鬼遊戲。』
『我才不奉陪。』
我準備關上門。
『你一定要幫忙。』
彰拿出一把小刀,差點劃到我的臉,他的呼吸紊亂。
我們在網路咖啡廳裡打開了那個網址,各自用各自的電腦打開,我看到有些人跟彰打了打招呼,有些人緊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,很顯然,彰是有備而來。
才點下網址,桌面圖示已經被清空,桌面底圖被換成全紅色;兩個網頁跳了出來,自動地歸於畫面下方工具列,一個寫著小遊戲,另外一個則寫著“照片一.GIF檔”;而這一切都與當時打在網站上的討論內容一模一樣。
點開“照片一.GIF檔”,我只看見一張未下載完的即時影像照片。
『那麼我們來玩個遊戲吧!』
網頁上小兔子卡通人物旁的對話框這麼寫著。
我按下enter鈕,畫面進到另外一個粉紅色的個人網頁,畫面上有著一百個描述文字,寫著許許多多內容,在最底下則同樣是小兔子卡通人物與對話框,小兔子的下方有著一個寫著“好”的enter鈕。
『英志,我會問你一百個問題,請你從這堆文字裡選擇一個答案,一個問題一個答案,如果你答對了所有問題,那麼我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唷!不過,要是你答錯了,那麼就算是遊戲結束,你必須實現我一個願望。』
小兔子卡通人物旁的對話框這麼寫著。
我按下“好”。
畫面進到另外一個粉紅色的個人網頁,上面只有一個短短的問題,還有剛剛那一百個描述文字變成的輸入鈕,我看了看題目,很隨便的選擇了答案。
『噠』
畫面進到另外一個粉紅色的個人網頁,上面同樣有一個短短的問題,不過,描述文字變成的輸入鈕變成了九十九個,最上面則是幾個答對了的粗體大字。
至此,我對那濃烈到令人反胃的紅色光芒,愚蠢的手繪小兔子卡通人物,無知而且簡單的問題,我根本,不想答題,我看著小兔子卡通人物,笑到岔氣。
彰沒有理會我,他一題又一題認真的回答,還拿著筆記本認真的抄寫著;看到這一幕,我笑得更加狂妄戲謔。
時間彷彿無限地漫長,一百個簡單問題,居然讓彰滿身大汗;我把電腦擱在一旁,在店裡找了台電腦,連上討論區站台,看到有關的討論就刪除,罐頭式的貼上:
“我跟黑色音符會把所有相關討論內容刪掉,不要再有人提到這件事,也不要再散播這件事。───臨時管理員‧紅色進行式。“
一則又一則地貼著,一則又一則地刪除,反覆的做著這個動作。
『英志你過來。』
彰站了起來,他看起來似乎非常焦急的揮著手。
我蠻不在乎的走了過去,彰指著電腦上一張即時影像,臉色蒼白。
『剛剛在我們後面有這女人嗎?』
彰的手抖個不停。
即時影像上是網路咖啡廳裡彰的背影,一個長髮女人穿著很樸素的衣服背對著鏡頭,站在彰背後五六步不遠的地方,手上的指甲呈現著濃郁的黑色,又或者應該說,像是腐爛的黑色。
我打開我的筆記型電腦,除了沒有動過的網頁,相同的有個即時影像,相同的在左後方,相同的樸素衣服,相同的腐黑指甲。
我的臉色也變得蒼白,猛然回頭,大白天的下午,在那個落地玻璃角落什麼東西都沒有;我不知道該怎麼做,眼睛看向彰。
『什‧‧‧』
站著的彰話沒有說完,他的脖頸上出現了一雙手,腐壞的白色肌理,被蟲蛀了許多孔洞,黑色的頭髮骯髒得黏成一團一團,就這樣掐著彰的脖頸,逐漸的,一點一滴的用力著,我的雙腳軟弱無力,往後跌坐,嘴跟彰一樣大大地張開著,彰被掐得離地有數公分,他那在健身房鍛鍊過的健壯脖頸,漸漸變得越來越細,他的舌頭越伸越長,眼口鼻不斷冒流著紅黑的鮮血,抽搐的面部肌肉,越來越慘白的臉色,失禁,然後不再顫抖,然後整個人倒在地板的血與穢物之間,脖頸被勒得比兩根手指還細。
網路咖啡廳裡有二十幾個人,就這樣看著他活生生的被掐死,卻沒有任何人來救他,甚至連撥電話求救都沒有,只是驚慌失措的尖叫、奪門而出,或是跟我一樣,眼看著彰死去。
我在凌晨時分離開了警署,帶著筆記型電腦離開,由於現場眾多的人都共同目擊到彰騰空離地,然後像是被吊起來般,無緣無故死去,因此,只能以懸案終結,沒有人有罪;我的心裡,如釋重負,雖然沒有人相信我看到一個女人掐死彰,至少,大家的眼神,不再是鄙視與嫌惡。
我回到宿舍,脫掉滿是汗臭的衣服,把房間裡的垃圾收進垃圾袋裡,心裡想著到隔壁鎮找新工作的事,心裡想著這個夢魘,將會在我跟空間停止租約後徹底遠離。
穿著內褲,悠悠蕩蕩地走進浴室,我走過洗手台,拿起牙刷,拿起漱口杯裝滿了水,抬頭,看向鏡子裡的自己,然後,連滾帶爬的跑了出來;我股起勇氣走回洗手台的鏡子前,那,不是幻想或是錯覺。
我的身後,站著一個穿著公司制服,黑色而且骯髒得黏成一團一團的及腰長髮,手臂的肌肉腐爛,爬滿些許白色的小蟲,制服胸口有塊金屬名牌,手上的指甲呈現著腐爛的濃郁黑色。
她的手指向房間裡,我循著手指的方向看進房間裡,看見桌上那無法關機的筆記型電腦,那紅色的畫面,濃郁得令人反胃。
我的上司死了,我的朋友、網友都死了,來找我的警察也都死了。
我的身後,永遠跟著一個充滿腐屍臭味的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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