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一 楔
那是一扇黑色的門,上面沒有門把,也沒有任何華麗或花俏的裝飾,就是如此單純,如此簡單的一塊平面,門與牆之間沒有一點縫隙,緊密地嵌合在一起,仿若它就是牆的一部份那樣,密不可分,而在門的上面,僅只有一個像是窺探用的透明玻璃圓孔,但是窺探孔裡什麼都看不到,那裡,只有一大片的黑,那種黑,就像吸盡一切光亮似的幽深無底。
這道門就在某天下午六點的晚餐時刻出現;那天,我在獨自居住的公寓裡用餐,當天的菜色是荷包蛋、炒青菜和醬瓜罐頭,配上一人份的白飯,而就在晚餐吃到大約一半,炒青菜吃完的時候,一種異常的感覺在瞬間浮現,我停下了筷子,也停止了咀嚼,我側過了頭,那道門不聲不響地出現在餐桌旁的白色牆壁上。
我就這樣含著一口飯與菜,呆看了數分鐘,好不容易,我的思緒終於開始運轉,我放下了筷子,走到門前張望了好一會兒,我鼓起勇氣用指尖輕碰了一下,然後輕敲了幾下,但什麼也沒發生,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也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,只是納悶這是怎麼回事,我對著門思考,那裡,幾分鐘前原本還是道窗戶,可以看見斜對面女房客房間的小窗戶,但現在卻變成了一道門,那道門的後方應該還是窗戶,而窗戶後面是這棟公寓與隔壁公寓之間的防火巷,這之間除了空氣之外,什麼也沒有,門毫無預警的出現,除了使人訝異與不敢相信外,更使人覺得莫名其妙,出現在這裡是為什麼?與房子本身或是什麼東西有任何關聯嗎?
在最初的幾天裡,我感到恐懼,這會是超自然的現象嗎?我很害怕這門會出現些什麼東西,甚至有幾天不敢回家;但過了一陣子之後,現在我已經可以背對著這道門,愉快的看著電視,愉快的上色情網站,做自己的事過自己的生活;我曾經在某個假日對著門瞪了二十幾個小時,我想知道到底那是什麼,到底會發生什麼事,不過,事後證明,那只是道門,除此之外,它什麼都不是。
這會是鬼魂作祟嗎?原本,我以為只有我看得到這扇門,就像是電影演出的鬼魂伸冤劇情那樣,是因為我看得到所以才出現給我看,不過,來到我家的朋友、同事,每個人都看到了,於是很顯然的,這非針對著我而來,而是確實存在於此時此刻此空間;半年後,房東收房租時終於看到這扇門,驚訝而生氣的他,還問我是怎麼把門裝進牆裡的,怎麼沒有知會他一聲?我把事情從頭一五一十的告訴房東,隔天,他先找了道士與法師各做了一場法事,再隔天他找了幾個建築工人,想把門拆掉,但是,不管是敲、砸、鑽、劈、砍,沒有任何一個方法可以憾動那扇門半分,頂多頂多留下些刮、割、磨損的痕跡。
『如果不把周圍的牆打掉,是沒辦法拆掉的啦!』其中一個工人汗流浹背地說著,他身後的地上滿是弄壞的工具,房東的臉色一沉,他看了看我,我則對著他笑了笑,聳了聳肩。
而房東看我一派無所謂的樣子,調低了一兩千塊房租之後,我便繼續租了下來。
段二 門
幾個月過去了,我與門之間,除了我偶爾敲兩下然後躲起來之外,並沒有太多互動,也不可能有任何互動,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多了這門,變成有那裡不尋常,或是變成有哪裡氣氛不對,生活照舊,日子照舊,工作照舊,吃飯睡覺照舊,如果太過在意它,那麼我很快就會被昂貴的都市物價所吞沒,不理它,當做它不存在便是,但有時候,好奇心來了或是酒喝多了,我也會拿起些工具,試著在那門板上鑽個小洞,或是做拿個鐵撬想把門撬開之類,不過最後如果不是工具壞掉,就是我滿身大汗的累到躺下放棄,那種堅固與頑強,實在讓人猜不透那門到底是用什麼東西作的。
也許,你會問我,為什麼稱呼它為『門』?它沒有門把,也沒有入口,它哪一點稱得上是道門呢?不過,它確實是道門,因為它曾經出現過一種只有門才有的反應。
門出現的第一個星期裡,我除了拿換洗衣物的幾分鐘,我根本不敢待在家裡,因為,在我看到門出現的第一個小時內,有人,不,有東西敲門。
敲門,你可以想像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因為敲門而嚇得抱頭鼠竄嗎?
是的,我就是那個傢伙,我差點噴出口中的那口飯菜,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,拔腿就往著家門口衝,只差沒穿著內褲跑到房間外面的走廊上,很平凡的敲三下,沉穩緩慢的三響,像是宣示自己的存在與試探那樣,敲三下,響三聲,但,沒有門把我無法開門,窺探孔又看不到東西,我不知道也不曉得該怎麼處理,我只能在夜裡拿著自己的換洗衣物到朋友家躲了幾天,但是畢竟是別人家,最後還是得硬著頭皮回家,即使恐懼,即使我如此退縮,也許失眠了幾天,然後很快的,幾個月過去,直到現在,偶爾,它還是響起敲門聲,但是,我已經從害怕慢慢變成習慣,偶爾,甚至會因為別的聲音使得我忘記這個聲音的存在;只是敲門聲而已,不是嗎?敲三下,說不定只是代表『我是一扇門』或是『有人在家嗎』之類的,當成一種常理,他敲門,我不應聲便代表不在或是沒人,那麼我就可以不開門吧?想到這裡,於是我又冷靜的住了下來。
只是扇門,它能怎麼樣?
段三 懼
門出現在夏天,而現在已經是滂沱大雨的春雨時分,算了算時間,我竟然能冷靜的跟這個莫名出現的東西一起住了將近十一個月,但回頭想想,它是扇門,我是個人,我們之間也就只是如此,而在這個下雨的日子裡,門板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霉,看起來相當的不清潔與礙眼,於是,我利用一個假日的下午,拿著鬃毛刷子與肥皂水,想把門上的霉刷乾淨,這是我第一次不是抱著破壞的態度來到門前,我非常靠近著門,仔細而用力地刷著門板,刷著洗著,我發現門的質地像是木頭,而且是高級的紫檀木,質地堅硬密實,即使不用拆卸下來也能感受到它的沉重,我貼近了門,幾乎就要把耳朵貼到了門上。
『咚.咚.咚』
敲門聲,突然響起;響起的瞬間,身上的汗毛彷彿一根根豎了起來,那種惡寒,冷到令人指今尖發痛,我搖搖頭,振作著自己的精神,這才發現,自己已經下意識的跑到了床舖邊,右手還沒有意義的緊抓著枕頭,這還是第一次這麼靠近的聽到敲門聲,任誰都可以強烈的感覺到,門後有東西存在。
不過,我不敢再繼續往下思考,因為有太多惡劣的可能已經變成了非常有可能的選項,我放開了枕頭,鼓起勇氣走到門邊,想把濕漉漉的鬃毛刷子撿起來,只是,剛剛響起的敲門聲,讓我的恐懼與好奇急劇昇高,我一手握著鬃毛刷子,將耳朵輕輕靠在門板上,許久,我只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,難道剛剛的敲門聲是錯覺嗎?驚悸、納悶縈迴在我的胸口,悶得喘不過氣。
我吞咽下口中的唾液,一邊注意著門,然後就地放下手中的鬃毛刷子,慌張地拿了些換洗衣物與我的抽取式硬碟,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,小心而無聲地關上了房門,接著我再度到朋友家度過了幾天;那種有東西隔著門邊存在的壓力,沉重而具體,具體到令人覺得無法與其共處一室。
門後面,會是什麼?
段四 變
這一次,足足住上了半個月,住到我的朋友跟他女朋友吵架,惹了這麼大的事,身為爭吵原因的我,也沒有臉再繼續窩在我朋友那邊,不過,離開了之後,難道真的要回到那個有著門的房間?我有些進退兩難,但仔細思考之後,就算不續住,但至少也要從那裡把重要的東西拿走,但,我又不想一個人回去,不得已之下,我找了兩三個朋友,以一局三千的牌局為由,騙他們跟我到我的公寓拿東西,總之,我的計畫是:拿完東西之後,再到另外一個朋友家窩個幾天。
到了我家之後,我先打開了電視給幾個朋友看,好轉移他們的不耐與對門的注意力,然後我開始整理我的行李與我的謊言;半個月沒有回家,家裡只是多了點灰塵、蜘蛛網,絲毫沒有什麼改變,然後,那道門依然還在,而且,我可以感受到一股幽幽的視線。
沒有時間多加思索了,我在電視的聲音與朋友的聊天聲下,專注地收拾著我要帶走的東西,如此,過了約莫半小時有。
『喂,』我猛然回過頭,一個朋友站在我的身後,『那個門怎麼開阿?從剛剛電視看到一半,就一直有人敲門敲個不停耶。』
我起身,另外兩個朋友就站在那道門邊打量著,『咚咚咚』相同沉穩而無調的三響,惡寒到令人舉步維艱,我吞了吞口水,走到門邊,門旁的另一個朋友正把眼睛湊近了窺探孔,接著他大叫了一聲,跌坐在地上,張口結舌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『咚咚咚』相同沉穩的三響再次響起。
我又嚥下了口水,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,把眼睛湊近了窺探孔。
漆黑,一種就像吸盡一切光亮似的幽深無底,當我正還在納悶依然是什麼都看不見時,漆黑變成一個黑圓圈,旁邊有著一圈綴滿透明色澤的裂紋,圓圈再遠了一些,窺探孔再明亮了一些,裂紋旁邊是佈滿血絲的白色,鏡頭越來越遠,園圈裡的景色更加清楚,但也更加駭人,那是個女生,一個蒼白面容的女生,她垂披著烏黑的頭髮,穿著斑駁血跡的衣服站在樓梯口,她正趴在門上往著門的這端窺探著。
我緊摀著自己的嘴,深怕自己發出一點聲音,而另外兩個朋友架著跌坐在地上的朋友,已經站到我房間的門口。
『有人在嗎?』
從門那端傳來了聲音,低沉而陰柔,任誰都聽得出來是女人的聲音,這半年來,我雖然知道這道門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,但是突然進展到此,我已經完全無法冷靜,跪坐在地上無法動彈,我試著移動雙腳,但它們卻宛若死體般的僵硬。
沒有任何人敢回應這個問題,房屋裡一片死寂,但緊接著而來的,是劇烈的敲門動作,急促而用力,力道大得使門搖動,就像有頭猛獸在門後似的,沒多久,敲門聲停了,才有一個朋友戰戰兢兢的走過來,想扶走我。
『喀噠』
門打開了一點細縫,一條白色的細縫,那點細縫慢慢變成全部打開,剛剛的女生,手腕、脖頸都淌著血,那雙眼睛更是不斷冒流著泉水般的血淚,她正怒不可遏的看著我,下一瞬間,剛剛的女生已經跨坐在我的胸口,她舉起雙手緊掐著我的脖子,她的眼神充滿憤恨,淒厲而可怕的尖叫著,她的指甲深深的刺進我的脖頸,我的脖頸正不斷的流著鮮血,我的呼吸困難。
為什麼,為什麼會這樣?
段五 刑
張開了眼睛,我大呼了一口氣,口中吐出了一口似水非水的溫暖液體,我發現自己身上貼滿了測量儀的接線,我正泡在一缸足以冷死人的深色液體中,而在這浴缸上方正罩著一個透明的玻璃蓋,仿如一個透明膠囊似的,我上下左右看了看,這裡是個像是停屍間般陰冷、黑暗的房間,身邊還有好幾個與我一樣的透明膠囊,但在這之中只有我這裡亮著一種不尋常的紅色閃光,我看到朦朧的遠方,有著一大片落地玻璃,那裡站著幾個穿著白色服裝的人,他們都帶上了口罩,看上去就像是醫生那樣。
我對於自己的現狀有些不明究理,但我感覺到四肢無力,我只好張大了嘴,用力而且拼命地喊著,沒多久,我看一個穿著白色服裝的人走到了落地玻璃邊,他拿起一個小小的麥克風,輕聲說道:『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?』
『是的,我聽到了。』
『別緊張,所有的狀況都在掌握之中』
『等等,什麼狀況?為什麼我會在這裡?而你們又是誰?』
穿著白色服裝的人切掉了麥克風的收音,跟身邊的人交頭接耳了好一會兒,他們彼此點頭後,我才又聽到了他的聲音。
『原則上,你現在知道的這些事,將會在系統重啟後忘得一乾二淨,對你我而言這段對話只是消磨時間,即使如此,你仍舊想知道你問的問題嗎?』
『是的,我想知道。』
『呼。』穿著白色服裝的人冷哼了一聲。『這是一種最新的刑罰,那就像是一場夢,但是卻更真實而具體,在夢裡,你的生活會延續不停,你在夢裡會繼續活著,直到刑罰時間結束為止。』
『什麼?』
『人們稱之為懼刑,但事實上正確的名稱是“受刑人更生心理治療療程”,我們會介入你的夢與記憶,在夢中延續的生活裡對你進行思想與心理的改造,你將不記得你曾經入獄,而我們也會在適當的時候加進一些元素,當然,這部份的內容,可以依被害人的家屬意願,調整內容。』
『懼刑?什麼什麼內容?』
『一般來說,原本殺人的,在夢中會被追殺,依照你之前填寫的心理調查問卷,有時會有很超現實的表現方式;之前有個人,他在夢中,被全世界的人追殺;還有個人被假槍打中頭部,還故意送錯醫院治療;類似這樣,反覆著如此折磨受刑人。』穿著白色服裝的人清了清喉頭的嗓子。『咳,我的意思是說,治療,心理治療。』
『不會吧?我怎麼可能答應讓你們在我的腦中亂搞!』
『拜託,你都簽過了同意書呢,而且你原本是強姦殺人犯耶,原本是死刑定讞,執行懼刑後,可是直接刑期減半耶。』白色服裝的人戲謔地看著我繼續說道。『呃,你很怕鬼嗎?受害者的家屬知道了之後,要求來一點比較不一樣、有些不可思議的內容。』
穿著白色服裝的人按下了某個按鈕,我便開始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覺。
『這很公平啦,殺人不用償命,還可以照常過生活耶!很舒服的呢!』
我吞了吞口水。
『放心啦,根據統計與研究報告,目前只有兩個人被嚇到心臟麻痺,再看到那個女生在你面前活蹦亂跳,不是很好嗎?』
我的腦袋昏沈。
段六 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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