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-07-11

阿卡瑪納

『生者貪,死者戀,不死者倦。』

那是個穿著黑風衣、帶著黑墨鏡,皮膚嘴唇白得像死人,長髮及肩,身高約一九五的年輕人。看起來大約二十出頭,黑色領帶繡滿了福祿壽字樣的金線,在寒流時分還穿著單薄的白色襯衫。

他有著一對尖耳朵,左耳掛著一個逆十字架型的耳環,細長如鋼琴師的白色手指卻有著黑色的指甲,纖細的黑色眉毛,眉毛尾端分岔,沒有血色的嘴角微微上揚,消瘦的兩頰,細而長的死白脖頸,脖頸上似乎有些紅色的勒痕;那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。

他雙手插在褲袋裡,在屋子裡走來走去;我不禁想問,父親打哪兒找來這麼詭譎的‧‧‧道士。


『小妹妹,我必須修正一下這句話,』他低著頭對著身高一五三的我微笑著,『我並不是道士,』他那一口牙齒都是尖而細的犬齒,我看不到任何一顆門牙或是臼齒之類的東西,『我叫阿卡瑪納(Ake Mana),是個風水師。』

他說的話令人不寒而慄。

『這是我的名片。』他拿出一張土黃色的名片,一張正面畫著一道符的怪名片,『偶爾我可以幫忙辦點喪事,拿著我的名片,我可以算便宜一點。』

我接過那張彷若冥紙般的名片,上面寫著:“專業風水師,兼營喪葬往生後事處理、外遇放符、收驚趨邪。”

我連名字都不想看,就直接把名片還給了我爸爸。

這是個騙子,我這麼認為。

騙子風水師走到我爸媽的臥房裡四處看著,又走到神明桌前到處察看,甚至拿起桌上的供果咬了一口;一個不留神,他站在我的房門前,伸手就要打開我的房門;我急忙飛撲了過去,拍掉了他的髒手,不,怪手,那個騙子的手冰冷得嚇人。

騙子走到我身邊,微笑,不,獰笑著,狂妄的笑聲響蕩在我的家裡;他戴上白色的手套,把我推到門的一旁,五指輕觸著門,毫不費力的就把門打開。

我的髮絲撩動,輕略過我的唇瓣,風從我的房間裡吹襲而來,寒冷得刺骨,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看花了眼,我看見床鋪邊的那面牆正滲著黑色的液體;再揉揉眼睛,不過是平常那面普通的白牆而已。

『妳並沒有看錯。』那隻冰冷的手靠在我的肩上,就像冰塊般散著浸透骨髓的寒冷。

騙子的右手用著食指與中指夾著片青綠而濕潤的樹葉,輕輕的沾過我的雙眼;平常那面普通的白牆,眨眼,變得大相逕庭;白牆緩而慢鼓動著,牆上有著黑色的裂縫,隨著鼓動張合著,裂縫不斷的滲著黑而濃稠的液體,滲出的黑色液體彷彿有生命般的爬滿整個房間,蠕動,攀爬,時而彷若人臉張大了口,呻吟著些什麼;至此,我的雙腿已經無法站立,騙子用左手扶著我的手臂,硬生生的把我拉了起來。

騙子的右手指著我的床舖,我順著手指的方向轉移了視線。

一個剪短了頭髮的黑髮少女背對著我,跪坐在舖上,她的頭髮上夾著一個紅色的髮夾,她身上穿著白色的制服與深藍色的裙子,搖搖晃晃的頭,喃喃自語的唸著,搖搖晃晃的頭,就像要斷掉般的不間斷的搖晃個不停;黑髮少女端坐著,黑而濃稠的液體圍聚在少女身旁,尤其甚者,黑而濃稠的液體逐漸構成黑髮少女樣子。

騙子拍了拍我的肩膀,我才從恍然的精神裡清醒了過來,眼前的詭異景象不再,但那異樣的氣氛依然留存在房間裡。

『房子大體來說,坐南朝北,格局雖不能說方正,但也堪稱完整。』騙子拿了根煙,點燃。『但是,有人做了點事,破壞了風水走向,就放在妳女兒的房裡,所以,妳女兒的精神恍惚,身體也不好,至於功課,那應該是她自己不用功的關係;先生的記錄上也未曾與人結怨,也沒有財務糾紛,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性了。』

我狠狠的瞪著騙子,我爸爸吞著口水,騙子吐著一縷縷圓圈狀的煙霧。

『前任屋主吧?』騙子獰笑著摘下墨鏡,用沒帶手套的左手捻熄了煙,用右手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資料,用左手拿出一片單眼眼鏡戴在左眼上。『前任屋主是個貿易商,在七十三年買了這屋子,一直以來,以租賃給外地學生為主;八十年,他將房子轉讓給你,八十一年,你媽媽,也就是妳祖母,死在這房間裡,嗯…心臟麻痺?』騙子翻動資料。『之後,你女兒改住進這房間裡,八十二年,你女兒生了惡性腫瘤,住院一個月,八十三年,公司破產、女兒休學、老婆離家出走,然後…你本人一直作惡夢,所以找我來看看。』騙子獰笑著的表情露著令人髮指的白色牙齒,寒意依然撩撥著正午時分的我家,撩撥著我的背脊,直到下腹。

騙子收起單眼眼鏡,黑色的眼瞳幾乎佔去一半的眼睛,混濁而深黑,晃若兩個黑而幽闇的窟窿;才一瞬間,騙子已經戴上墨鏡,收起了資料,右手,也已經帶上白色的手套。

『這間房子從七十七年之後就沒有再租給任何人,一直閒置到八十年;七十六年,發生了一個外地求學的女學生失蹤事件,由於女學生到學校報到不過三天,在外住宿的地方,並未來得及讓家人知道,在缺乏線索的狀況下,成為懸案。』騙子兩手一攤,『就這樣告結嗎?當然沒有,因為……』
他的右手指向我的房間,說道:『她就在這個家裡。』

騙子就是騙子,連謊言都編得沒有什麼說服力,我顧不得發軟的雙腳,歪七扭八的走到騙子揪住他的領子,我口氣惡劣的吼著要他滾回家去。

騙子臉色一沉,摘下了墨鏡,用著兩個窟窿瞪著我,張開大口笑著說道:『平常,我會狠狠的敲一筆竹槓,隔個兩三天等我心情好才開始處理事情,但是,我保證我收錢絕不會像人一樣作作假的法事、辦辦超渡法會就了結,我的保證就是:現實就是實證,不能讓你們心服口服,我是不會收錢的。』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腕,痛得讓我不得不鬆開手,『破例,在你家所有人的面前,把工作做完再收錢。』騙子轉過頭看了看我的父親,『五十萬的一個月即期支票一張,事後還有問題,五十萬我現金奉還,可以吧?』我的父親點點頭,騙子笑了笑,從上衣拿出一柄刻滿黑色文字的銀白短刀。

『那麼,張大你們那凡人的眼睛看看這個世界是多麼的超乎常理吧!』

說完,銀白短刀已經劃過他的右手腕,紅色的鮮血未如預期的噴濺出來,反而填滿短刀上的黑色文字刻紋,還來不及思考,騙子握緊短刀狠狠的往牆壁刺去,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後,短刀牢牢的刺進牆壁裡,只留下一段纏繞著紅布的刀柄。

『血色的銀色月光,降轉至白晝,降轉至晨曦,降轉至此刻,召喚死者、怨者、求生者、非自斷生者,借我等之鮮血,借我等之靈血,借我等之惡血,以我主大自在天之威名,脫離死亡之接線,脫離因果之接線,脫離常世之接線,斷離歐西里斯,斷離莫特,斷離阿普切,斷離閻魔,斷離一切死者統治神之束縛,化為肢,可走行,化為舌,可言語,化為眼,可見物,化為鼻,可嗅聞,化為耳,可聽聞,化為首,可思緒,雖死猶生!』一連串長而充滿詭異名諱,夾雜著許多命令語氣的異樣字眼,像咒語般,被迅速的詠唱著。

騙子緊握左拳,狠狠的打在牆壁短刀上緣。

數秒,寂靜無聲;我壓抑不住情緒,走到騙子面前背對著牆壁,舉起手掌,畢竟,這場戲太做作,做作到令我受不了;舉起手掌的瞬間,一隻手從我背後橫過我的耳際,朝著騙子伸了過來。

雖說是手,但實際上只是附著稀爛肉片的骨架,細小而帶著乳白的小蟲,在肉屑上攀爬增生。

『咯咯咯喀喀喀喀喀』
我的右耳邊傳來詭異的聲音,一個軟爛的頭顱,正一根根的長出頭髮,舌頭只有半截,一張一合的嘴,不知道想說些什麼。

我已經狂奔至到房門外,只見我爸爸兩眼發直、四肢僵硬,騙子佇立在一團肉泥前,肉泥從牆上短刀刺進的縫隙裡不斷冒出,軟爛的肉泥正緩緩構築成一個詭異的人型;我的兩腿癱軟、完全使不上力。

騙子坐在我的床舖上,看著詭異的人型漸漸變成一個約莫十五、六歲的女孩,女孩清秀的面貌充滿痛苦與悲慟,淚水混雜著血水流著,張合著嘴不斷的唸著一些單字,站立不起的女孩拖著軟爛的身軀滿地爬著,試著站了起來之後,又雙腳脆斷,試著撐起上半身之後,又雙手斷成數截;如此,不斷的粉碎為肉末,並不斷的組回人型;騙子什麼也沒做的,靜靜看著女孩在自己的血與肉與黑色液體裡掙扎著。

『我都記下來了,妳就跟著我走吧。』騙子看著女孩掙扎了不知許久,才冷冷的說了這句話,隨著話說完,女孩不再掙扎,慢慢的化為一灘乾涸的鮮血,復歸於平靜,只留下牆壁上、床鋪上、地上滿是女孩掙扎時四濺的斑斑血漬。

過了良久,我一臉呆滯,我那清醒過來的爸爸大喊著,那些字句就是前任屋主的名字,騙子拔起牆上的短刀,獰笑。

『兩件事要交代給先生您。』騙子走到我爸爸面前,戴上墨鏡收起短刀。

『第一件事,找警察與工人敲開那面牆,有個女孩被埋在裡面很久,她的制服上還有她的名字,聯絡她的家人,好好的葬了她。』他拿了張不知道畫了什麼鬼東西的符紙,遞給我爸爸。『第二件事,這房間把血洗乾淨之後,燒了所有沾到血的東西,關起來,然後在門上貼上這張符,然後從明天起暫時別回家兩三天。』我爸爸接過了符紙,一語不發,只是拼命的點著頭。

『咳咳。』騙子咳了兩聲,我爸爸才恍然大悟的跑回房間,簽了本票放在紅包袋裡,拿出來遞給了騙子。

我勉強著站了起來,騙子拍拍風衣,脫下白手套,手腕上卻連個傷痕也沒有,他把紅包放進胸口的口袋裡,雙手插在褲袋裡,悠閒的逛到門口,獰笑,然後離去。

幾個星期後。

我爸不再惡夢,公司找到新股東,我在學校的兩大過被證實是誣賴,我媽媽回家;牆壁裡的小妹妹被挖了出來,她南部的家人哭成一團,避居美國的前任屋主正好在此刻回國,警方到他家押著他受審,前任屋主在證據確鑿下承認他性侵並殺害女孩,為了逃避責任,他把女孩埋進牆裡。

一切順利的彷彿像是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,但是家裡那扇緊緊封住的房門,寫著紅色字句的符咒,卻一再提醒我那天房裡,在地上掙扎的女孩不是場夢境。

『生者求,死者已,不死者奢。』符咒如是這麼寫著。

貪、戀、倦的是生,求、已、奢的是死,生與死不過一門之隔。

我拿著那張土黃色正面畫著一道符的怪名片,照著地址,找到第二殯儀館旁的一條巷子裡,但是並沒有找到那個穿著黑色風衣的騙子,只有一塊寫著“專業風水師,兼營喪葬往生後事處理、外遇放符、收驚趨邪”的招牌還在,剩下的只有空蕩蕩的二十坪大的空房子、沒有上鎖的門、一張木桌、一張董事長椅,窗戶玻璃破的一地都是;名片上根本看不到那騙子的名字,我甚至記不得那騙子的名字。

只是那股寒意,依然撩撥著我的背脊,即使我已經回到平日的生活裡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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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則留言:

  1. 「斷離歐西里斯,斷離莫特,斷離阿普切」
    歐西里斯我知道,請問莫特跟阿普切是哪裡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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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阿普切 : 瑪雅神話的死神
    莫特 : 迦南神話的冥府之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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