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裡簡直可以說是雜無人跡的海角邊境,雖然沒有下雪,但是夾雜著海水的潮濕冷風,使得氣候感覺上更加冷冽,路旁四處可見枯萎的樹木,悽涼的木枝無助地往上延伸,但在天空能給木枝的,不是溫暖和煦的日光,而是幾乎如同深夜般黑暗的烏雲,而在枯木腳下,只有一大片褐黃的矮草平原,遍佈在邊境的觸眼所及之處,矮草沿著一條羅馬時代既有的石質驛道生長著,在驛道的盡頭那裡,是一座聳立在崖邊的巨大石城,厚實的石塊砌成牆壁,複雜多樣的建築風格,顯示它經歷長久時間的不斷增築,高聳偉峨於崖邊的高點,加上懸崖本身的高度,遠遠看過去幾近入雲,但,卻孤傲絕獨,入口有一座古舊的吊橋門連接著道路與城門,從城門窺探不甚明亮的古城內,幽深的城內靜無人跡。
一個穿著淡鵝黃色厚外套、戴著鴨舌帽的老人,站在路旁一望無盡的矮草平原裡,他撿拾著一些被草堆所掩蓋的空罐、紙屑等等的垃圾,把他們放進身後一個裝有車輪的布袋裡,緩慢地拖著袋子步行。
汽油引擎特有的驅動音,由近而遠的響蕩在風中,老人回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,從石質驛道盡頭緩緩駛來了一台汽車,上面坐著一個人,一個穿著紫色套裝、戴著粗框眼鏡的白人女人,車輛逐漸地靠近老人,老人拉了拉頭上的鴨舌帽,他不打算搭理這車,今天的他也許就這麼靜靜地渡過,也還不錯,不過,世事通常不會盡如人願,車子就停到了他的身邊,而且還熄了火,車門打開,白人女人下了車,往他走來。
「午安。」老人用右手拿起了鴨舌帽。「我可以幫妳什麼忙嗎?」
「午安,老先生。」女人有禮貌地回應,她問:「你在這裡工作嗎?」
「是的,女士,打掃環境。」老人笑了笑,從那個笑容上絲毫感覺不到他心裡的不耐。
「所以先生你一直在這裡工作嗎?」
「呵呵,從早到晚呀。」
「不不,我指得是你在這裡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嗎?」
「是的,近乎我人生全部的時間,我都一直在這裡工作,女士。」
「那真是太好了。」
「是嗎?我以為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打掃環境,應該不會是份人人稱羨的好工作。」
「不不,我不是那個意思。」女人微笑。「我想說的是,您對這一帶一定很熟吧?」
「是的,我想應該是吧。」
「那麼您知道巴薩拉布先生的家在哪裡嗎?」女人露出一個期待與喜悅的表情。「這一帶太大了,我從看到門牌與圍牆之後,已經開了一個多小時,還是沒有看到任何類似住家的地方。」
「巴薩拉布先生的家在哪裡?」老人笑著。「不是一目瞭然嗎?」他爽朗的大笑著。
「抱歉,一目瞭然的意思是指……?」
老人比了比身後遠處的古城。
「呃,你的意思是,那座城堡就是巴薩拉布先生的家?」
「是的女士,那座城堡就是巴薩拉布先生的家。」
女人彷彿被開了極大的玩笑一般,她按著額頭、張大著嘴,好一會兒說不出話,她只是不可置信的笑著,笑了好一會兒,但,對老人來說,他覺得那有點刻意。
「別驚訝,我再說一個好笑的事。」老人指了指地上。「妳現在就已經在巴薩拉布先生的家裡。」
「你是說,從我們經過門牌與圍牆之後,就一直在巴薩拉布的私人土地上?」
「正確來說,這裡只是庭院,他還擁有了後面一小片海域的所有權。」老人拉了拉鴨舌帽。「是巴薩拉布先生,妳得學會加上稱謂,那會使妳的禮貌看起來比小學生好很多。」
「抱歉,我無意冒犯。」女人拉了拉衣裙。「可以勞煩你帶我進巴薩拉布……先生的家嗎?」
「當然,樂意之至,不過,我可以問問妳的來意與身份嗎?我想,從妳來的路上應該有看到幾個吉普賽人的小聚落,就好比希特勒襲捲歐洲的當時,這裡也曾聚滿了猶太難民,由此妳可以知道巴薩拉布先生的家保全並不是很完善,畢竟這片土地實在是太大了,沒有企業級的保全實在難顧及每一個區域,也因此,乞討、借宿與過多要求的人也常常出現在這裡,所以,妳知道的,我總是得問一下。」
「噢噢,我都忘記了。」女人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張名片,遞給了老人。「我的名字是墨菲·奧卓麗,是E66頻道的採訪記者。」
「很高興認識妳奧卓麗小姐,但,E66頻道的採訪日前不是已經回絕了嗎?」老人困惑的回答道。「不是針對E66頻道,巴薩拉布先生對所有的面談、直接性質的採訪都一律回絕。」
「在某種程度上,這算是出奇不意的突襲採訪。」
「這樣,」老人面有難色。「不過,來者是客,看巴薩拉布先生的心情好壞,也許,他不會就這樣推拒妳,但我也得勞煩妳載我一程,方便嗎?,一把老骨頭了,拖著這一大包東西,等我走到城裡,天早就黑了。」
「當然,樂意之至。」奧卓麗面帶笑容地說著。
2
車子緩緩開進城門內,他們進入的地方,是一個巨大而空洞的方形區塊,那是個足以讓數台卡車迴轉的空間,牆上沒有任何裝飾,靠底部的地方則由左至右地,停放著手推車、羅馬戰車、馬車、數台舊款汽車與最近剛上市的最新款跑車,遠遠看過去就彷如人類的交通工具歷史演進陳列;奧卓麗在老人的指示下,靠著右側停穩車子,走下了車,走上入門廳右側一條有三樓高的無扶手石梯,接著,他們來到一道幽暗的雙開大門前,老人熟稔的找到了握把的位置,他握住握把,往下扭轉把門打開。
隨著那古舊的開門聲響而映入眼簾的,是個比地下方形區塊更大更高的入門廳,用來提供照明的只有稀稀落落的燭光數十盞,昏暗的火光,使人無法一窺其全貌,正中央的吊燈底下,是一具有三樓高巨大的動物骨骼標本,看似恐龍的樣貌,卻又荒謬的在背脊骨上懸掛著一對骨翅,看起來就像是古歐洲傳說的飛龍一般;而在骨骼標本的左右兩側則是兩道通往樓上的交錯迴梯,他們經過標本,從左側上樓。
「抱歉,這城堡蓋好很多年了,就是沒有電氣化。」老人指了指上面,順著他的視線過去,是一副描繪天地創世的彩繪玻璃。「所以,得請你爬個十幾層。」
「哇噢,十幾層。」奧卓麗看著標本苦笑。
「是的,十幾層,這城堡遠比你我所知道的古老,貿然電氣化,或是打個洞,都可能讓它倒掉。」
「古老?我以為這座城堡頂多跟瓦拉幾亞公國一樣年紀。」
「噢,瓦拉幾亞公國,你提到一個很有趣的名字。」老人笑道。「一般人大概都只記得羅馬尼亞。」
「我除了是個記者之外,可也同時是巴薩拉布先生的忠實書迷,」奧卓麗說:「我調查過他的概略生平,但所知甚少,而就在這調查過程裡,我反而是對他的居所與出生地有了更多的認識,從許多的資料與證言來看,這裡,這個區域,這個區域內的古城就是吸血鬼傳說的起源地,而另一處古堡,則是被蓋來吸引觀光客的假古堡,為什麼?不知道。是因為這是私人財產嗎?不知道。總之,有兩處古堡。」
「有趣,非常有趣,如果巴薩拉布先生聽到了,他一定會拉著妳的衣領要妳今晚留下來把故事說完。」老人的口氣冷淡。「但妳不能因為他住在羅馬尼亞,又專寫仿古的恐怖故事,就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。」
「我只是說,這個區域內的古城就是吸血鬼傳說的起源地,我並沒有說,這點很重要,所以要重複地強調,我並沒有說,他就住在那座古城裡,」奧卓麗笑著。「或者,他就是吸血鬼。」
老人斜看了身後一眼。
「呃,奧卓麗小姐,」老人停下了腳步,看向樓梯底下的骨骼標本。「妳覺得下面的標本是真是假?」
「這是在岔開話題嗎?」
「拜託,不過就是個小問題嘛,說說您的高見。」
奧卓麗停下了腳步。「就我個人來看,那是錯誤而非真假的問題,標本是真的,而組裝卻是錯誤的。」
「何以見得?」
「不是大家都知道恐龍不長翅膀嗎?」
「可是,我們常常聽到許多故事裡,都有口中吐著火燄、喜歡擄走美女、看守財寶的飛龍不是嗎?你也別忘記了,那些大傢伙確實有會飛,以及長了翅膀的種類。」
「那些只是黑暗世紀的錯誤記述與錯覺罷了,雖然有記錄,但或多或少都是轉述自一些緊張與瘋狂的證詞,可信度大有疑問。」
「在這些記錄中難道沒有混雜了任何一件可信的記錄嗎?你知道中國古代甚至有養龍的官職嗎?」
「我知道,不過考據起來,其實他們養的是大鱷魚;而就現在的科學研究來看,飛龍存在的可能性太低了,就算真的存在,肯定是人為造物。」
「你不相信眼前的實證,但卻相信一個傳說。」老人回看了一眼。「一個跟你我一般高的人型溫體生物光靠喝喝血就能溫飽渡日?」
「假設是人型的南美巨蚊,或許就不是問題了。」奧卓麗微微地笑了笑。「別生氣,這只是一種記者的直覺,我只是希望我的採訪內容會有趣些。當然了,以這麼一個身份神秘的暢銷作家,其實大可不必再去做暗巷裡的吸血殺手。」她皺著眉。「與其說他是吸血鬼,不如說我更在意這吸血鬼故事的散播,是否來自某些有心人所為?又,其目的為何?」
「這聽起來像是一種指控。」
「言重了。」奧卓麗面帶笑容。
老人停下了腳步,他們來到了一條完全黑暗的長廊前,老人取起廊旁的一盞油燈,然後從腰際拿出一盒火柴,劃燃了其中一根,點亮了油燈,然後繼續往前走著。兩旁的牆壁上掛著許多油畫,內容多半是寫實風格的個人肖像或群像,神話風格的,戰場與敘事風格的,家庭的,騎在馬上的,騎在人身上的,從服裝可以看得出來,時間約是自羅馬時代一直到中世與十八世紀末,不過,在一幅大約十九世紀初的畫像之後卻是一連串的空牆壁,連接著空牆末端的,是長廊底端的一個大廳。
老人踏著在空泛的回音走到了右側,他用雙手拉扯著一條一握粗的繩子,使盡了力氣地拉著,而順其力在黑暗中展開的,是位於老人跟前一片繡滿金線花紋的巨大窗簾布,伴隨著布帛落下厚重灰塵與薄暗日光出現的,是個大小不亞於入門廳的巨大空間。
空間兩面有著厚厚的窗簾蓋著數道窗戶,不同於入門廳的空蕩,是這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,比方說,臨廳初入那栩栩如生的一比一狼人立像,上頭的毛髮充滿了活物般的氣息,彷彿稍微靠近便會被咬噬一般,間隔著一條走道的,是一尊高出常人一半身高的巨人,青綠的皮膚上縫滿了粗糙而且冗長的修補疤痕,頭的兩側有著兩根突出的金屬棒,加上那無神的雙眼與劣質的服著,怎麼看都像是小說中曾經出現過的科學怪人,再間隔一條走道,是展露著尖牙、介於半人半蝙蝠的半吸血鬼,而再隔壁的,則是半人半馬的人馬,然後再隔壁的,是穿著樸素衣著的銀髮精靈女性,已經無神的雙眼,在其面容上似乎有著突遭意外身故前的呆滯。
再看向角落,那裡是一整排的玻璃櫃,裡面擺滿各式各樣的衣著、盔甲,回頭看向另一側的牆面,整面牆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武器,從古老到無法追溯其來源的石矛、銅劍、鐵劍,到近代的火槍、燧石槍,乃至連發手槍、毛瑟步槍,宛若一座小型博物館似的,陳列著毫無主題的收集品,不過,令人在意的,是某種不曾間斷過的聲音,隨著風的吹拂,輕輕地與著窗戶玻璃鳴響著。
「抱歉,」老人一邊走著一邊回過了頭。「這房間若不拉開窗簾通過,很容易碰撞到東西。」
「可以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嗎?」奧卓麗笑著問道。
「從哪裡開始問?長廊?還是這大廳?」
「我好奇這一切,就從長廊開始吧。」
「長廊是畫作陳列區,那些是巴薩拉布先生的財產,是他收集而來的畫作,其中有幾幅是家傳的古董。」接著老人用手指向了下方。「這個大廳如你所見,是一個收藏品的展示間,巴薩拉布先生的收藏廣泛,包括這些假造的立像與兵器,他都有收藏。」
「收藏嗎?」
奧卓麗停下了腳步,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尊在她身邊的立像,那是一尊高度達三公尺、牛頭人身的米諾陶塑像,她蹲了下來,用手拂去立像底端台座一塊金屬片上的灰塵,上面寫著:"西元前一四六年四月十三日 克里特島西岸 高三點一五一尋(約三公尺) 重七點零五塔連特(約二百一十公斤)",奧卓麗看著金屬片思索了一會兒,然後站了起來,但她依然佇足不前。
「怎麼了嗎?」老人陰沉的了過來,不知何時,他的手中多了根拐杖,反透著光澤的杖身,正意味著那是堅硬金屬特有的質地。
「沒什麼,只是想到些事。」
「你不喜歡這些收藏嗎?」
「不會,我還蠻喜歡的。」奧卓麗如同之前一般地笑著。「只是感覺上收集的方向有些個人喜好的偏頗。」
「會嗎?這些東西的種類不是包羅萬象嗎?」
「事實上,仔細看看的話,就會發現這裡分成了兵器收集與神怪立像兩種物品,立像的陳列由舊而新地從後往前依序排列,武器則是上而下,鎧甲防具相同是由舊而新地從後往前排列,外面的肖像畫也是,這些東西的擁有者,似乎非常在意時間與歷史演進。」
「小姐,瞧你說得比我這個長年服侍巴薩拉布先生的人,還來得更了解他。」老人冷冷看了奧卓麗一眼。
「可不要小看書迷了,我們可是能從故事細節裡,知道作家喜歡怎麼樣吃飯,喜歡什麼樣女人的危險生物。」
3
四面高牆圍成一個方型的空洞,中間是一個方塔狀的石質建築物,光滑的表面,顯示著其並非與四面高牆屬於同時代所建,建築物延伸至上下,孤單的立在空洞中央,空洞往上是透過灰暗日光的城頂,無法辨識其高度,但隨著拾階而上,確實有逐漸地在靠近的感覺,往下則是漆黑無底的幽深,光從位置來判斷,加上潮水的響鳴聲正不斷在整個空間裡迴轉,肯定是連接著崖下的海洋,而奧卓麗與老人,他們現在來到了位於城外牆內緣的地方,這裡有著一道延著牆修築而成的棧道,他們從外牆的城內走出來後,便從這裡拾階而上,在靠近方塔的中間高度處,有一條石橋,石橋連接著方塔,沒有遮蔽物的門,看起來像個洞穴。
「所以我們走完這些階梯,就能見到巴薩拉布先生嗎?」奧卓麗面有難色地問道。
「是的,妳不行了嗎?」
「不,我只是有些討厭有太陽的日子,有些刺眼,會起疹子。」
「日光過敏?」
「沒那麼誇張,只是缺乏運動的關係。」
老人從鼻孔發出了輕藐的笑聲「妳還比我的主人更像傳說中的串刺大公。」
「這聽起來像是一種指控。」奧卓麗面帶笑容。
「言重了。」老人回答道。
「您知道這中間的方型建築物是什麼東西嗎?」
「這裡主要是書房、起居室與工作室等等,巴薩拉布先生平常就只在這裡走動,心情很好時才會到外城牆走走,如果他走出城,那表示這天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。」
「這真有趣,有更詳細的房間陳設等等的資訊嗎?比方說工作室裡有沒有他專有的印刷板、沾水筆、稿紙等等的東西?」
「老實說,身為一個下人我們並不會去知道很細節的東西,我來的時候城堡就是這樣,我就守著這些規矩這麼多年,直到現在,當時一起工作的人都離開、過世了,就剩我一個到現在,能解答這些問題的上一代僕人都不在了。」
「真令人難過,我以為他們應該都很長壽才是。」
「奧卓麗小姐,怎麼您好像認識他們一樣?」
「我只是想,您都這麼長壽了,這裡好山好水好空氣,應該對身體相當好。」
「我想妳誤會了,奧卓麗小姐。」老人回過了頭。「這裡的生活並不是那麼健康,相反的,這裡無趣到讓人恨不得想離開,即便要失去性命。」
「那可真有趣,他們是自殺嗎?」
「我不知道,他們就這麼消失了。」
4
穿過石橋,方塔裡有著非常流線與單調的室內設計,也不掛著畫像,也不貼上壁紙,素色的牆面有著一大片灰白,空氣裡充滿潮濕的霉味,左邊一道往上的樓梯,右側則是另一道往下的樓梯,而中央的地方有個大大的機輪齒輪結構,足足有兩層樓高,像是金屬,滿是鏽色,看起來又沉又重,它連接著許多大小齒輪,穿透了樓頂、地板,往上往下,就像是鑲嵌進了整個方塔內,隨著風聲、海潮輕輕響著如船舶航行於海上,船體扭曲的擠壓聲,然後非常突然的,齒輪往下咬下一齒,發出巨大的聲響,但此後卻又不曾有過一響一動。
老人看了看奧卓麗,奧卓麗則面無表情地看著老人,老人挑了挑眉,奧卓麗則回以一個微笑。
「妳還好嗎?」
「我很好,謝謝你的關心。」
「那就好,我還以為妳有哪裡不舒服,又或是這城哪裡嚇到妳了。」
「我很好,陽光稍微照不到就好很多,倒是為何您會這麼認為?」
「因為妳沒有問這堆齒輪是用來幹什麼的,也沒有藉機提一大堆問題。」
「噢噢噢,那真是失禮了,讓您失望了。」
「那麼,奧卓麗小姐,對這些齒輪有些什麼高見?」
「說真的,我沒有太多想法,它該做什麼就做什麼,不過,就那些鏽蝕來看,也許該請人清一清與修一修。」
「觀察細微,而且妳好像懂那齒輪。」
「誰知道呢,我說不定是裝作知道的樣子。」
「那麼,先不提那個齒輪,如果我們要去找巴薩拉布先生,我們在這邊要往...」
「往下。」奧卓麗往右走去。
「你怎麼會...」老人瞪大了眼睛,拿來當拐杖的金屬棒握得死緊。
「直覺,永遠都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覺。」奧卓麗燦爛地笑著。「那可是能在毫無徵兆的狀況下,直接發現男人偷腥的神秘力量。」
老人沒有回話,他板著臉跟上了奧卓麗,並搶先一步走到她的前面。
方塔的階梯幽暗,讓人不知道到底會下到多深的地方,奇妙的是隨著拾級而下,逐漸亮了起來,那是來自通道底端的亮光,他們來到了底層的一個寬廣空間,是個大廳,空無一物,只有滿地板復古花紋的大廳,那裡有一大片落地窗,設置在側面,巧妙的引入日光,而使得大廳,有最小面積日照的光芒,並且有最大片的黑暗,深處,有著一道與大廳完全不搭的雙開小門,毫不起眼,也沒有門把,在陰暗處,只能看到門框的線條,透出了黑暗中的白色門縫光線。
「就是這裡?這就是我們漫長室內旅行的終點?」
「是的,巴薩拉布先生通常就坐在那房間裡讀書。」
「你不陪我進去?」
「女士優先。」
奧卓麗斜眼看了老人一眼,也看了看那根金屬拐杖,她嚥下口水,穿過大廳,沒入黑暗,站到了雙開小門前,推開了那扇門;門裡,一樣有設置在側面的一大片落地窗,光與暗各據房間一半,中央有一張書桌與一張靠背椅,桌上有一大片乾涸的血跡,椅子把手上有些鮮血的斑點,令人畏懼的,是書桌上方,那就是那個巨大齒輪機械的終點,有一個長長的滑片,連接著一個金屬條焊成方形的管狀物,海潮響起,風吹徐徐,巨大的齒輪偶一轉動,巨大的聲響響起,接連不斷地傳到上方,聲音響蕩在空空如也的房間內,不久一張印滿文字的紙落了下來,在長長的金屬滑片上滑行,最後落到了書桌上。
奧卓麗走到書桌前,撫摸著桌上乾涸的血跡,她轉過了身子,老人已經帶上了門,把金屬拐杖穿過了門後的拉式把手。
「好了,呃,奧卓麗小姐,我猜那是假名,來這裡訪問也是假的,不論妳的目的,但我佩服妳的勇氣,沒在外面就被嚇走的,妳是第一個。」
「好說,選在這個房間進入正題也不錯。」 奧卓麗看了看落地窗,光線正在漸次變暗。
「妳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?」老人問道。
「你要不要說看看這是什麼?」奧卓麗反問。
「假名奧卓麗的小姐,這就是妳想訪問的,巴薩拉布先生。」
「幸會。」 奧卓麗往上看了看。
「正確來說,這是一具透過海潮當動力運作的印刷機器,上面有幾樓放了一大堆的紙,還有一瓶一瓶的黑色墨水,而某個樓層更是擺滿了無以計量的印刷板,我不知道這東西存在多久了,那些材質與結構,即便是當時居住在這裡的那一群人,他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,但,適當時間經過,它就會吐出一張印好一頁內容的原稿,收集一定時間的量之後就是一整本小說了。」
「多麼的夢幻。」 奧卓麗用手指抹過桌上的血跡。「不存在的小說家,與自動產生內容的小說製造機。」
「不過現實不是那麼夢幻,擁有這東西,寄出給出版社,然後,在這裡收到支票,完全沒有更多的人際關係與往來,根本是犯罪者的天堂;為什麼妳要到這裡來,妳知道多少?依照妳知道的程度多寡,我才能決定要怎麼處置妳。」
奧卓麗拿下粗框眼鏡放在書桌上。「我每年會從一個特定的銀行保險箱裡收到兩樣東西,一個是小說的印刷原稿,一個是新辦銀行帳戶的文件與金融卡,我的生活,就靠著這兩樣東西在運作;不過,很多年前,我就已經忘記這件事,去了世界各地旅行,不過就在上上星期,我被銀行通知存款為零,於是就回來這裡看看。」她脫掉了紫色套裝的上衣外套。
「妳是這個城堡的受益者嗎?跟那個坐在書桌前的老頭子有關係嗎?祖孫或是主僕之類的關係?」
「在我回答這個問題前,那麼你呢?小偷?強盜?」
「這個嘛,我在躲避警察的追緝時,被這城堡的人收留。他們很仁慈,待人和善,於是,我就跟那個坐在書桌前的老頭子要求要在這裡工作。」
「很好。」奧卓麗摸摸桌上的血跡。「想必,你要的不只那些。」
老人咧嘴開懷地笑著「是的,我再怎麼壓抑,也無法壓抑這傢伙的存在,再怎麼偽裝,也無法真正像個人。」他從腰際拿出一把鋒利的短刀,亮晃晃地在手上轉著。
「那屋子裡原本的那些僕人呢?」
「全都死了,我找了一條沒人出入的走廊,把他們裁成了碎片、做成餐點,有一些截去手腳養了很多年,還有一些丟進沒有光線的地窖裡,從不餵飯給他們,偶爾把來訪問巴薩拉布先生的書迷丟給他們去吃,而這些零散的書迷偶爾也可以滿足我的欲望。」老人興奮地講著,以至於唾末從嘴角流下,他拉了拉自己的臉皮,竟能拉開數公分之遙的距離;先前由於光線不甚清楚,她始終無法分辨那種些微不協調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,不過,現在奧卓麗能清楚的看到,那是張人皮面具。「這張人畜無害的臉,非常的好用。」
老人往著奧卓麗走來,一手握住了她的脖子。「他們為我起了綽號,卓柏卡布拉。」
「但你仍是個人。」奧卓麗感覺到脖子輕輕的被往上提。
「瞧妳說得自己好像不是人一樣。」
最後一絲光線從落地窗外退去,老人的手在一瞬間像是握到一縷煙似的虛無,房間裡一片黑暗,但老人很熟稔的往右走到了底,那裡的地上有一盞油燈,他扭開了燈,燈的微光勉強照亮了三分之一個房間,而奧卓麗就站在燈亮範疇的邊緣,她的部份身軀隱沒在黑暗中,有些詭譎的,是她脫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,側歪著頭,角度近乎垂直。
「我也不清楚自己是誰,對你的行為,我也毫無所謂,」奧卓麗的頭在黑暗中劇烈底抖動著。「我隱藏了自己的本性,去享受那些你們覺得快樂的事,但是酒喝下去如泥土,食物如餿臭的穢物,女人男人身上充滿了令人厭惡的黏膩感,漫長無盡的時間對我來說像是監牢,我該做些什麼,我也不太明白,我就像是為了帶給你們痛苦一般的存在,見證這一切苦痛,他們為我蓋了堡壘,設了領地,定期自相殘殺,獻祭,獻上內臟,長久下來,再苦痛再扭曲的表情都已無法滿足我,我對你們的感受麻木,住在這裡的人把我的經歷寫成了故事,供給著我的生活,希望我過著像是,人,一般的生活,讓我去感受、體會這個世界的一切美好,但那都是無謂、無意義的行為,因為你的行為才讓我雀躍不已。」
奧卓麗的頭轉了一百八十度,嵌進了胸口乳房中央,白色的肉體變成一片赤紅,爬滿又粗又肥的血管,倒掛的頭顱從眼、耳、口、鼻冒出鮮血,雙臂從中間分裂變成四臂,雙腳裂為了四足,手指腳指變得又長又扭曲,肩膀冒出了一對肉翅,翅上長出兩個黃色的大眼,胯下冒出一對長著牙齒的陽具,原本頭顱的位置高聳突出一個巨大的女性性器不斷冒流著白濁液體,渾身冒出黑而硬的剛毛,然後牠走到了老人面前,老人全身的毛細孔都鑽出了許多白色的蛆蟲,同時他卻也興奮到勃起,然後不止地從性器冒流鮮血,心臟擊打著他的肋骨,破胸而出,他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憑空流向了奧卓麗身上,彷彿宣告著老人沒有資格與奧卓麗同地存在。
「余乃何者?余非任何可名之物,余是,讓人類感到恐怖、恐懼的存在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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