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直線般的道路,筆直地通到了地平線的那端,就像是直入另一個世界一樣地隱沒其盡頭,加油站、公路、遠方奇形怪狀的山、天空、雲、仙人掌與乾草球,橘黃的色調染滿了所有的東西,白底寫著十三的日曆變得格外醒目。
一個戴著牛仔帽、穿著連身牛仔褲與格紋上衣的黑人老頭坐在加油站商店門外,盯著夕陽,他拿起放在右手邊地下的綠色玻璃啤酒瓶,瓶口貼著白長鬍鬚裡的兩片乾唇,猛然灌了一大口,直到瓶內的液體一滴不剩,才放下酒瓶。
天色漸暗,但黃昏的餘暉仍在,加油站上的霓虹燈自動地亮起,上面寫的“最後加油點”在昏黃的色彩下,透放著紅紫色的光芒,老頭舉起手腕看了看,時間已經是下午五時約半,心裡想著,今天大概又是沒有過客的一天,老頭壓下牛仔帽,他覺得酒似乎喝得太多,以至於陽光看起來有些刺眼,他伸伸懶腰,也許今天早點打烊回家休息也不錯。
就在此時,道路的另一端,一道黑影逐漸靠近,引擎聲響由遠而近,騎在上面的,是個身著黑色騎士裝的傢伙,後方的座位還有著一包用彈性繩固定住的行李,那是這條公路上常見的機車旅行者;機車放慢速度,轉進了加油站,停在一台加油機前,引擎空轉,然後靜止,一切回歸寂靜,只剩下空氣的流動聲。
機車騎士下了車,拔下了鑰匙,踩著靴子走向了加油站附設的商店,他在商店裡,翻了翻書報架,在冰品櫃前站了一下,在餅乾糖果架上拿起了巧克力與糖果但最後又放下,他就這樣到處看了一會兒,但顯然沒有看到任何他要的東西,他步出了商店,走向機車,拿出鑰匙,準備發動機車。
「沒有任何東西你想買嗎?」
黑人老頭大聲的說道,機車騎士停下了動作,轉向了黑人老頭所坐著的方向。
「喔不,我只是...你知道的...」機車騎士開口回答道。
「不買也沒關係,」老頭打斷機車騎士的話。「加滿油,再上路。」
「謝謝你的好意,我的油箱還是八分滿的,我想應該還夠騎到下一個加油站或城鎮,應該沒問題。」
他用手拍了拍機車油箱。
黑人老頭似乎對這回答不太滿意,他拿著酒瓶站起了身子,往著機車騎士走來。
「加滿油,再上路,這是我的忠告,對任何一個要踏上這條公路的人,我都是這麼說的。」
「哈,為什麼要給這樣的忠告?是距離真的很遠嗎?還是只是單純為了作生意,所以給每個人忠告嗎?」機車騎士不以為然地說著。
「我看多了你們這種自大的機車旅行者,你們自以為看過公路上的各種怪事,住過那些宣稱有幽靈的汽車旅館,撞過比狗還大的老鼠跟雞,看過一整間酒吧裡都是飛車黨的傳奇小店,遇過穿著布偶裝的殺手,但如果你們以為那就是這條老公路上所有的怪事,那就大錯特錯了;你一定是拐錯了彎,下了公路才來到這個鬼地方,而我能幫你的就僅僅只是要你加滿油。」
「哼,得了吧,老爺爺你該不會接下來要講什麼故事來嚇我吧?」
機車騎士轉身,發動了機車,跨上座椅,準備要離開,但黑人老頭卻突然緊緊的抓住了他的肩膀。
「嘿!把你的手拿開!」
「聽我這一次就好,加滿油再走,我的兒子就是不聽我的話,才會遇到那傢伙,他...」
「你這瘋子!」
機車騎士用力甩開黑人老頭的手,催鼓起引擎,揚起了沙塵,往前奔去,不過黑人老頭仍在後面大喊,隔著全罩式的安全帽,他依稀聽見了一些話語。
"小鎮之後"、"過夜"、"直線"、"打賭"、"傑克"、"兔子腳"。
那些片段的字彙,對他來說根本意義不明。
2
黃昏漫長,太陽依然在身後的地平遠方,落日漸沉,但始終不落,餘暉照耀下機車與騎士在前方形成一條形狀詭異的影子;機車騎士已經離開加油站許久,景色逐漸變成暗紅,他開了車頭燈,在暮色下不斷地前進,暗紅變成深紫,深紫轉為深藍,深藍蛻變成藍黑,最後,迎來的是一片黑暗,整個世界只剩下騎士眼前的黃白燈照,燈光直入黑暗,遠方一片虛無與幽深,黃色的馬路分隔線無盡的延伸,平坦的柏油路面,有時會反透著些光亮。
分隔線微彎,機車騎士反射性地隨著路況開始轉動著龍頭,一個拐彎,車頭燈掃過黑暗,一小堆草叢閃過,但是機車騎士卻皺緊了眉頭,有那麼些東西出現在那一瞬間,那種形態、那種顏色,即便畫面不到一秒,他都清楚的知道那是什麼,但他卻盡最大的可能不去思考。
他加快了速度,往著前方前進,他感覺得到自己手腳產的生的輕微顫抖,惡寒已經襲上背後,他默默的想著,這應該跟過去每次遇到的怪事一樣,不要去正視、不要去看,一切都會在天亮時沒事。
許久,一片黑暗,應該沒事了吧?
就在他這麼想的瞬間,他從一片漆黑的後照鏡裡,看到了車尾的紅色燈光,正常來說,沒有東西可以被映照時,紅色的車尾燈是不可能被看見,那意味著燈光正反照在某些東西上面,而且,這東西正逐漸地靠近過來。
挾雜在引擎聲與風聲裡,彷彿世界停止了一般,有些聲音清楚可辨地從黑暗裡響蕩,聲音從身後傳來,那種腳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響,除了生物別無可能,他從後照鏡看了過去,但黑暗中所見有限,又是一片紅光,但清楚可見的,某種東西一前一後地踩著,是腳,那是,某種生物的腳,長滿了毛的腳。
"是狼什麼之類的動物嗎?不過,狼有這麼快的速度嗎?"
他的心裡這麼想著。
"兔子腳。"
黑人老頭的話突然在他心裡響起,他皺著眉頭,如果是兔子那就更扯了,有這麼大的兔子嗎?
強烈的惡寒攀上了雙手,機車騎士嚥下了不知何時大量分泌的唾液,反射動作般地壓了壓離合器、切換了車檔,就在一瞬間,引擎發出咆哮般的運轉聲,速度猛然上升,他壓低了身體,往前,更往前疾駛,紅色的燈光,從他的後照鏡中,緩緩的退到了黑暗深處,退到了紅光無法照耀的黑暗裡,然後完全消失在黑暗裡。
那東西會是,人嗎?那麼他在幹什麼?剩下的細節,他不敢放慢油門,用著飛快的速度,壓車過了幾個彎道,試著保持剛剛不被追上的速度,因為他深怕那東西突然追了上來。
黑夜無盡,他無法判斷自己到底騎了多久,只知道不斷地往前,但,在這瞬間,一個疑問浮現:那是什麼?
而疑問之後,是先前在那東西追上來之前那時看到的畫面,那畫面再度從腦海中浮現。
燈光從右方開始,照到了一片荒地,乾燥的土色,鵝黃燈下略呈白而淺棕,緊接著出現的,是一片小草叢,如死灰般的深棕近黑,被風吹而晃動著,在其後面的,是那個東西,是東西嗎?那是個人,看起來是,好像是穿著絲絨的衣服,微微地反著車燈的光芒,頭上好像還有個細長的東西,他正扶著頭上的那東西,看向了這邊。
"兔子腳。"黑人老頭的話再次在他心裡響起。
然後,一瞬即逝的,卻是張模糊的臉孔,還有那躺在地上的機械與血色的物體,一切都模糊不清,非常快的退進了黑暗裡,燈光照回了馬路上,接回他現在面對的現實,他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,也不過才剛入夜,黑夜還很漫長,如果要期待天亮時刻可以驅走一切幻想與恐懼,那還稍嫌太早了些,不過在這狀況下他也不敢停下來野營,放任腦中不斷地思考,與反射性地沿著道路騎著車。
黑人老頭的樣子現在站在他腦內的某處,不斷地對著他大喊,那些聲音時有時無,勉強記得幾個詞,這些詞對他有幫助嗎?老頭是要跟他警告什麼嗎?也許有,也許沒有,早知道就停車多問問他一些話,不過,誰敢在現在回頭?回去跟那東西碰個正著?那東西真的存在嗎?
他想了一會兒,他上路前實在沒聽過什麼跟這條路有關的故事,只有那個加油的老頭講了些事,事實上只聽到幾個詞,他有些後悔當時沒停下來多談談,不過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,他努力地從腦中思考著。
第一句話是"小鎮之後";這是指路上會有小鎮嗎?他不記得路上有看到小鎮,換而言之,路上可能會有個小鎮,而這句話的後半,"之後",是說經過小鎮之後,還是應該解釋成不要離開小鎮,又或是要注意離開小鎮之後,總之,路上有個小鎮,如果老頭沒說謊的話,如果有看到的話,就轉進去看看吧。
第二是"過夜";這是意指一種選擇,還是說不要這麼選擇,讓他有點疑惑,不過"過夜"可以跟前一句接在一起,如果是為了等待日出,那似乎也是個不錯的想法,但如果不是,那就變成千萬要避免在小鎮過夜;不論過不過夜,要注意這個選擇。
第三是"直線";如果他沒記錯的話,在這條路上有個頗長的直線路段,雖然是廢棄路線,但畢竟曾經是產業道路,許多地方都設計成直線,以加速車流量,那麼直線的作用是什麼?這個直線應該有某種用途。
第四是"打賭";跟誰賭?賭什麼?用什麼方式賭?為什麼要賭?
在上一個詞未解決前,第五個詞似乎可以解釋這個問題,"傑克",而這個叫傑克的,那是誰?是某個危險人物嗎?所以是傑克會來找他打賭,還是不要跟傑克打賭,又或是要跟傑克打賭,沒有答案,而且更重要的是,打了賭之後有勝算嗎?如果不打賭又會如何呢?
最後一個詞"兔子腳",這非常的意義不明,跟蜥蝪腳、猿手之類的東西一樣,是一種幸運物嗎?他思索了一下,是某種綽號嗎?還是拿到這東西可以保佑自己呢?要去哪裡買呢?跟小鎮有關係嗎?想這些事真的對我有幫助嗎?
機車騎士深吸了一口氣,這些事想越多,只會越驚嚇到自己,他試著專心一意在行車上,
「...好快...」
就在他決定不再去想的時候,從身後響起了說話聲,對聲音反射動作的他,回頭看了一眼,就這麼與那張在機車後方的臉正面對上。
那是張白人的臉,但正確來說,那是張白色的臉,輪廓其實與白種人有相當大的落差,它有著一對如同鐵球似的大紅眼,豔紅到讓人畏懼,希臘鼻下的人中顎裂,兩頰臉上從肉裡刺出三四根極長的黑長鬚,尖長如刺一般錚然,它露出一張笑容,黃色的牙齒彷彿沾著血絲,頭上戴著黑色高帽,身上穿著不合時宜的黑色燕尾服,那兩片燕尾,正被風吹得冉動飄揚,它的手上端著一個裝滿紅色液體的茶杯,私毫沒有飛濺出一滴的樣子,平穩得不可思議,然後,是那雙腳,膝關節反折的雙腳,長滿了毛,白色的毛,為了奔跑而生的雙足,野獸一般的腳,他們正透過經由反覆擊打地面的方式,產生出不可思議的高速,就在自己的斜後方。
「好快,好快,好快,我明明贏過不少這種東西,為什麼你又更快?」
那東西又說了一次,但是機車騎士已經對那種異質的樣貌感到恐怖,不由自主的催緊了油門,下意識切換到了更高速的檔位,引擎猛然一個咆哮,瞬間往前衝了過去;不過那東西愣了一瞬間,然後微笑,拋出手上的茶杯,在茶杯落地前,用手按緊了帽子,燦爛而獰猛地的笑著,也往前跑了過去。
那東西跑起來似乎還游刃有餘,它沒有氣喘噓噓的樣子,也沒有苦痛的表情,像是跨了步伐來到了機車旁邊,而且還挑著眉、托著腮幫子,仔細地端詳著機車,用著一種研究與看透的眼神,從排氣管、引擎、腳踏板,一路看著,看到了機車騎士的臉龐才停止在他的臉邊。
「這是新型的馬達機械車嗎?」
它問道,不過機車騎士實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,他有點手忙腳亂的踩了離合器又再提高了一個檔次,試圖再次拉開距離,不過那怪東西又再次露出笑容,發生了類似馬與熊混合的聲音,它,改變了跨大步伐的走法,變成了類似快走的樣子,馬上又追了過來,而相對於它的一派輕鬆,機車騎士的樣子越來越焦急,無法拉大的距離,與那詭譎的姿態讓他備感壓力。
遠方,燈光能觸及的遠方,有個方型的東西,在車燈照耀下出現一個牌子,綠色的牌子,白色的線,岔出了一段,數字標出了距離,還有一英哩不到,然後那地方的名字是,小鎮。
"小鎮。"黑人老頭在他心中高聲大喊著。
機車騎士用眼角看了一眼那個東西,現在雙方幾乎是平行的在前進了,不過,他至少還能拉高兩個檔次,但是要轉進岔路,就要放慢速度,這會不會讓自己被它抓到呢,機車騎士吞了吞口水,又看了一眼那個身形隱沒在黑暗中的怪物,笑容下那口毫不整齊黃牙讓人覺得恐怖,
"小鎮。"黑人老頭又在他心中高聲的喊著。
「我不認為你應該去那個小鎮。」像是看透了自己內心的那東西說道,牠皺了皺眉頭一臉嫌惡。「我想知道你還能有多快。」
機車騎士看著路邊的距離告示,已經剩下不到一半的距離,他開始把車身往那個方向靠過去。
「嘿!你難道不想追求更快的速度嗎?」
機車騎士看了一眼那東西。
「跟我打賭吧!跟我兔腳傑克打賭吧!」
下交流道的告示閃現,機車騎士扭轉龍頭,切換了車道,駛下了公路,至此,那東西不再追來,但,它確實是存在的,因為那份恐懼仍在機車騎士的腦海裡。
3
通往小鎮的路,在一片荒野草堆的道路中,隱約通過幾個墓園,氣氛也是頗為讓人不安,機車騎士騎了許久,才看到遠處微亮著燈光,他加快了速度,駛向燈光,不久,他越過了歡迎的拱門,進到一條街道,來到了這個名為"小鎮"的地方。
機車騎士放範慢了速度,小心地看著兩邊環境,那像是一條街道,一個只有一條街道的小鎮,只有昏黃的路燈亮著,他緩緩的停了下來,但不敢熄火,保持著隨時能離開的樣子,環顧周圍。
前方有間類似哥德式建物的四層樓建物,左邊是間類似汽車旅館的木造房屋,寬廣的停車場內有著一間間的房間,點著燈的入口櫃台一個人也沒有,右邊則是間酒吧,酒吧的招牌還亮著,上面寫著大大的英文單字"狗"。
機車騎士猶豫著,他兩邊都遠遠地看了一會兒,但卻連個人也沒看到,是不是該找個地方躲一下呢,他想到那個東西,那個自稱自己是兔腳傑克的東西,會出現在這裡嗎?不過,要出現也早該出現了,很突然的,饑餓油然而生,於是,他放下了機車腳架,走向了酒吧。
他走上了酒吧的長廊,透過長廊邊的玻璃窗往內看,裡面一樣一個人也沒有,但是,那些木桌上卻放著菜餚與啤酒杯,裡面的地方有個吧台,長長的桌上,擺滿了酒杯,有個舞台,放了鋼琴與鋼管,女性的衣服扔在舞台上,許多的紙鈔灑滿舞台;機車騎士覺得納悶,這是要刻意營造熱鬧的氣氛嗎?但這些只讓他覺得詭譎。
他走到了酒吧門邊,小心的推開了那扇門,走進空無一人的酒吧內,他一邊小心戒備,一邊四處看著,剛剛看到的那些食物此刻仍冒著熱氣,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呢,他看到一張什麼都沒有的木桌,那是在靠近舞台的位置旁,他走了過去,拉開了椅子坐下,此刻,寂靜到了極點,他覺得非常非常的不妥適,看了看桌面,又看了看鋼琴,然後視線停在鋼管上。
"喀。"
桌面響了一聲,他被嚇了一跳,猛然回過了頭,看向桌面;原本空無一物的桌面,現在有一本類似筆記本的書、有一隻看起來快沒水的原子筆在那裡;是誰放的?這裡有人嗎?機車騎士站了起來,東看西看,他就這麼站了好一會兒,不過這裡,只有那片死寂圍繞著他,無奈的他,只好坐了下來,而就在他坐下的瞬間,一杯冒著水珠的冷啤酒,已經放在桌上,於是他又站起了身子,東看西看,確定身邊都沒有人之後,然後才又惴惴不安的坐了下來,此時,他看到對面的椅子已經被拉開,彷彿有人坐在那邊一樣,桌上還放了一杯只有一半、沒有氣泡的啤酒,杯緣的地方還有著類似食物殘渣黏著的樣子。
機車騎士皺了皺眉,這些在他稍不注意就出現的東西,是怎麼一回事?
原子筆滾到了他的手邊,他循著滾來的方向看到了筆記本,筆記本上,寫了些東西。
"歡迎光臨筆談酒吧,筆談,你應該知道吧?"
這句話有些沒頭沒腦,筆談?跟誰筆談,機車騎士看了看四周,完全摸不著頭緒,他想了想,拿起了筆,也寫了些東西。
"你是誰,你是"機車騎士猶豫了一下。"你是鬼嗎?"
就在他放下筆與筆記本的瞬間,就彷彿不連續的片段一樣,筆記本與筆偏移了一點位置,同時翻了開來,上面又是一行小字。
"技術上來說不算,不過就科學上來看很類似,我們活在不同的時間斷片上,而這裡讓我們用這種方式相連,很短暫的。"
機車騎士拿過了本上又寫上了一句。
"所以,這裡是哪裡?"
又是一個不連續,筆記本上又出現了一句。
"小鎮,每個在某人故事裡總會出現的地方。"
"沒有名字嗎?"機車騎士有些不解。
"硬要給它名字的話,在書頁與書頁的中間如何?對了,你遇到了怪事對吧?"
"在書頁與書頁的中間?你在開玩笑嗎?然後為什麼你會知道我遇到了怪事?"
"那當然了,沒有我不知道的事,我是相反狗嘛。"
"你的回答都讓我感到困惑,不,對著筆記本筆談的我也是莫名其妙。"
"因為你問的都是不重要的事;談談你的遭遇吧。"
"我先是在加油遇到一個怪老頭警告我,然後我在公路上遇到了與他警告似乎有關聯的怪物,牠追著我,然後我就下了交流道,來到這個小鎮。"
"那麼你有什麼問題呢?"
"我離開這裡的還會遇到那東西嗎?"
"當然。"
"為什麼?"
"因為你很快。"
"這太可笑了。"
筆談沒有回應,機車騎士乾笑了一下,然後,他發現筆記本已經是最後一頁,而紙上空白的位置,大約兩行。
"最後一行,我想問的是,我能夠離開這裡不遇到那東西嗎?"
"如果你不想離開,你就不會離開這裡,但有個問題,那就是問題不會消失,你會永遠停在這一秒裡面,就這一秒,被分切為無限的一秒;如果你願意犧牲一點時間,你可以在旅館住一陣子,不過,那並不能改變現狀;如果你想知道那東西是什麼,你可以去博物館。"
這句話寫出了筆記本,一直寫到了桌上,但機車騎士不懂這句話的意思,就在他放下筆記本的瞬間,筆記本瞬間不見,而對面的啤酒杯也瞬間消失,只留下這句話在桌子上的後半段。
"不過,那並不能改變現狀;如果你想知道那東西是什麼,你可以去博物館。"
4
機車騎士走出空無一人的酒吧,又回頭看了一眼酒吧,感想很複雜,也很詭譎,他穿過看起來像是小鎮主要街道的大路,看了一眼那個被稱為博物館的建築物,但比起知道那東西是什麼,他想先看看那個旅館是什麼,能幫上什麼忙。
機車騎士走到旅館前的路邊,看到一根高聳的霓虹燈招牌,上面就寫著大大的"旅館"兩個字,他哼了一口氣,這果然很有這裡的風格;他看了一眼,有寬廣的停車場,雙層樓的獨立房間建築物,房間前亮著走廊燈,這是標準的公路汽車旅館,不過就只有一台車停在停車場,相同沒有人存在的氣息,他看向了在建築物一樓、最右側的第一間,那個亮著檯燈像是櫃台的房間,而那裡也一樣沒有人在。
機車騎士左右張望了一下,似乎有看到類似告示牌的東西,他想了想,走向那個房間。
他來到了房間,裡面確實沒有人,而桌上連個傳喚鈴也沒有,只有一盞不甚明亮的鵝黃桌燈,以及一張紙被膠帶固定在桌上,紙上面手寫密密麻麻的入住規定。
機車騎士試著拿掉膠帶,想直接那看那張紙,不過膠帶黏得非常牢固,任憑他用力撕扯,也是紋風不動,最後他放棄了這個想法,非常窘迫的趴在桌上看著。
"敬告入住者,你將入住的是名為旅館的交換中心。"
交換中心?機車騎士有點納悶,但他壓下了疑問,繼續往下閱讀,
"
一、入住者若想透過時間消逝去躲避某些問題,恐怕無法透過入住本店來解決問題。
二、入住最小單位為九個小時起跳。
三、入住後無法中途退房。
四、為防止自行退房的行為,本店在入住後會自動鎖上門窗。
五、房內物品請勿私自拿取與帶走。
六、不提供客房服務。
"
機車騎士啞然失笑,剛剛的筆談已經夠不可思議了,但這旅館也很誇張,這會是真的嗎?這是監獄吧?
不過他想到了筆談,又想到公路上的妖怪,荒唐的事在這一夜都已經成真,他不禁覺得毛骨聳然,他搖了搖頭,考慮著要不要在這個彆扭的旅館過夜,而且看來在這裡虛晃一夜,恐怕不能解決問題,看來還是得去圖書館一趟才行,至少,他必須得知道他要面對的是什麼,什麼樣的存在。
5
從屋外可以看到屋內擺設了許多雕像、蠟像,不過機車騎士卻沒有一尊知道名字,那個被稱為博物館的建築物散放著一種異樣的氛圍,感覺不像是這個世界的存在,又是巴洛克,又是古典風,沒有一種定型的風格;他來到大門前,走上了階段,拉開了門,走了進去,裡面比外面看到的還寬闊,這讓他發出了驚嘆的聲音,裡面有著各式各樣的展示物,不過,如果要一處一處看完似乎不是那麼容易,就在他這麼想並且往前走的時候,他撞到了某個東西,並且差點將那東西撞翻,他連忙伸手緊急扶住。
他仔細一看,那是個木檯,像是用來講課那樣的木質檯子,上面放著一本書,書頁微捲,邊緣泛黃起毛,他伸手拍去了灰塵,書封上的書名燙金只剩下殘片,書名只剩幾個字母,實在不知道書名為何,看起來頗有年份。
"為什麼放在路中間?"
他納悶的在心中想著,然後翻開了書頁,馬上印入眼簾的,是書的目錄頁,目錄的開頭上寫著:典藏物品錄。
"喔?是份導覽用的目錄嗎?所以才放在入口的地方嗎?"
機車騎士繼續往下閱讀,目錄上寫著許多條目:祝福不死的詛咒、不斷移動的遊樂園、瘋狂魚人、恐懼的存在、銀水湖、娃娃屋的秘密、世界上唯一的一個、時間惡魔、何博士記錄、門、枕頭、...等等繁多的內容。
然後,他看到了一個他知道的,不久前知道的名字,"兔腳,第二一八頁",機車騎士連忙翻開書頁,想翻到了那一頁。
書頁大致都分成兩個部份,左邊書頁上都是有張用沾水筆畫的黑白插圖,右邊是樓面位置的地圖,兩頁一組,表列了展出物的品項;他一邊翻著,一邊看著,他看到了一尊有著七個眼珠的女神,一條滿是異形生物的熱鬧街道,一台推著生日蛋糕的機器人,一尾被尖刺刺穿身體的滄龍,一艘飄散著歌聲的破舊軍艦;他納悶的是,這到底是以何為根據在收藏東西的博物館?
他翻到了第二一八頁,左邊的插圖是隻長著人臉、人手與兔子腳的怪物,牠被畫上了一張長滿尖牙的的大嘴,黑色的瞳仁佔滿整個眼睛,他看了下一頁,標示了樓面位置的地圖,指著展出位置在二樓右側的特設房間。
他闔上了目錄,看了看四周,他在一尊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妖物雕像旁,看到了通往樓上的階梯,機車騎士走了上去,樓梯間掛著許多相同人物的肖像油畫,然後他來到二樓,那裡有著一條長廊往左右分開,長廊另一側就是一間一間展示房,他往著右側走去,去那間展示著關於兔腳的房間。
不久,機車騎士已經到房間外,裡面有掛畫與報導,沒有門,是個開放型的展覽室,他吞了吞口水,踏進了房間裡。
"歡迎來到兔腳的展覽室!"
他腳剛踏進去,房間內的擴音器響了起來,嚇了他一跳,機車騎士沿著右邊,來到了一面掛著油畫與報導的牆壁前,那是一個提燈的男人在夜晚遇到了某個怪物被印在紙上的新聞報紙,那是一八五一年,描述某個農場主人在夜巡遇到了速度奇快無比的動物;在這之後則是某個動物夜襲了當時正在夜間試運轉中的火車頭,火車因此出軌損毀。
而接著的幾則傳聞,則是說一輛夜晚的馬車看到了急速奔馳而過的生物,車上的人只看到了一雙雪白如兔子後腳般的逆足,於是,這傳聞中的怪物被人稱為"兔腳";有個聽到這傳聞的獵狼人前來,他自豪自己很擅於跑步,他跟農莊的人收了訂金之後,便前往獵捕,但這人一去不回,不過在那種民智未開化的年代,荒野地區裡,死幾個人、失蹤幾個人也不足為奇。
機車騎士看向了另一張被框起來的新聞報導,好幾個看似鐵路工人的人,站在火車旁與火車合照,火車的車身上有著大大的爪痕,如新聞所說,土腳的故事像是伴隨著公路開拓的歷史一樣,這裡從公路旅行的興起,逐漸變得熱鬧明亮,夜行的怪物傳聞漸廣,他們逐漸對這東西有了揣測與規則的了解,它只會在某個路段出現,然後,謠言的高潮點,在一九八零年代,已經是光明到無法讓怪物隱身於黑暗的年代,那是一名夜行重機騎士被襲擊而死的慘劇,由於他那如同破布般的屍首,讓人覺得是猛獸所為,兔腳確實存在,當年恐懼重回人們的記憶,夜行的人們再度感到恐懼,不過,隨著這條支線公路的沒落,目擊者與謠言散播者越來越少,兔腳的傳聞逐漸隱沒,而當州際公路完成後,這條公路被廢棄,這個兔腳的傳說便變成了被遺忘的存在。
他的眼角看到了另一則鑲在玻璃箱裡的剪報,那張剪報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那是一個掩面痛哭的黑人父親接受新聞訪問,時間是所有剪報中最新的一則,說是最新,但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,那人是個自行車選手,他退休後當兒子的教練,訓練他當選手,然後來到了這條公路,如同預期的,那個黑人父親遇見了兔腳,他對著新聞記者陳述了他與兔腳的遭遇,在夜騎的訓練時出現了不祥的面孔,兔腳緊追著他們父子,而他的兒子年輕氣盛的,似乎跟兔腳說了什麼,然後,發了瘋似的踩起了踏板,妖物與他的兒子,就這麼消失無蹤;而當黑人父親再次看到他兒子時,那已經是一堆名為他兒子的肉塊堆與用來辨識是他兒子的運動杉。
"這會是他的下場嗎?"機車騎士這麼想著。
不過,這些報導也證明著兔腳似乎存在,曾經存在過,而他則是切實地在今晚、此地看到了兔腳,牠還對著自己說:「你難道不想追求更快的速度嗎?」
想到當時那一幕,機車騎士起了一身疙瘩,他看著四周的報導,總覺得似乎有某些關聯,從馬匹、馬車,火車與後來出現的汽車等等,這些事物都與交通有關,這些都是為了移動而產生的工具,這名為兔腳的東西會去追逐行動快速的物體,機車騎士恍然大悟,牠貪戀的只有一樣東西,速度,既然如此,是否意味著,沒有速度就不會被牠盯上?他搖搖頭,他貪戀的,正是自己現在唯一能保命的東西,拋棄了機車,跟坐以待斃沒有兩樣。
他走出了博物館,看了看油箱,看了看手錶,不知不覺,離天亮也沒幾個小時了,這剩下的油量,應該可以跑到天亮也不是問題。
"總不至於,天亮了這東西還能存在吧?"
天亮了,那些妖魔鬼怪都該消失在陽光底下,這是他認為的常識,但那也是一廂情願的想法,他不能保證那東西的作息與存在都如自己想像的一樣,這單純就是賭一把的想法;機車騎士跨上了機車,發動了引擎,朝著鎮外騎去。
他沒有別的對策,沒有想法,沒有更多的想法,天亮,天亮就是個希望。
6
出了小鎮不久,蟲鳴聲在四周響起,他也不確定路對不對,不過燈照下的景象,漸漸變得眼熟,那條公路再度回到他的視線裡;機車騎士吞了吞口水,開始提高了速度,循著道路切進主幹道。
機車的引擎如他期待的開始怒吼,他再度切換了車檔,車速上升,引擎聲響更加猛烈,很好,他還能再上兩個檔,現在還沒到這玩意的最快速度,他還有餘力變得更快,如果,那東西,那個兔腳不出現的話,那就更好了。
「...好快...」
聲音響起、赤足的跑步聲,噁心的說話聲,是,那東西來了;他不想回頭,他專注在眼前的道路與每個路況上,他平常恨死那些惡意逼過來的大車、小客車,現在卻巴不得看到他們出現在公路上,可是,他一台也看不到,一台也沒有。
「我開始著迷於你與這可愛的馬達機械車了,」那東西已經追上了這個車檔的速度,就在一個車身左右的距離內。「我真的很愛這個,馬達機械車。」
兔腳講著話,牠的話帶著腔調,明顯的口音,機車騎士分不清那是哪裡的口音,也不想分辨,因為牠說話時,帶著血臭。
「你難道不想追求更快的速度嗎?」
機車騎士看了一眼那東西。
「跟我打賭吧!跟我兔腳傑克打賭吧!」
機車騎士沉默,但是他撇見車旁的那東西,兔腳,已經與他並行,一派輕鬆的並行,拿著茶杯,穿著燕尾服,高帽卻能在高速奔跑下不會脫落。
「跟我打賭吧!跟我兔腳傑克打賭吧!」
煩死了,煩死了,機車騎士的恐懼變成了憤怒與不耐。
「打賭什麼?」
機車騎士回了一句,那東西的表情變成一種迫不及待的興奮,噁心的人臉兔子鬼東西,笑了。
「打賭,誰,誰,誰,誰是最快的,因為,在這公路上最快的,就是兔腳傑克。」
那東西拋掉手上的茶杯,伸手往前指著,遠處已經可見地平的天空微白。
「前面,有段直線,非常非常的直,天亮之前,誰在第一位,誰就是最快的,這條公路最快的。」
「你能保證不會作弊、不會用不正當的手段干擾我?然後在比賽結束後,不再來糾纏我?」
「我用我的紳士當保證。」兔腳微笑,表情猙獰。
「信你的狗屎紳士保證,我賭了。」
那東西開始放聲大笑,還是那是馬和熊混合在一起的嘶吼聲?機車騎士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,反正比賽應該已經開始了,他催足油門,然後開始加速;那東西也一樣,牠按緊了帽子、揪住領口,面帶微笑,跨大腳步,從並排,瞬間變成了超越了機車半個車身,而且回頭,對著機車騎士眨了一下右眼。
「這混蛋東西。」
機車騎士打檔,瞬間一個速度向上,往前衝了出去,剛剛被超越的半個車身,下一瞬間,變成兔腳傑克被拋在身後足足有兩個車身遠,那東西的喜悅之情瞬間消散,變成錯愕、變成不敢相信,在紅色的車尾燈照耀下,那東西的表情清楚可見,牠很失望,現在。
不過,那也僅是瞬間的事,那東西獰笑,摘下帽子,露出一對長在頭頂的大耳朵,像是從頭髮裡長出來的絨毛耳朵,扯下了領口的蝴蝶結,姿勢不再從容,變成一種為了奔跑而變得拼命的姿態,吐出舌頭,雙手張開,以著恐怖而可笑的樣子,縮短了一個車身的差距,然後不斷不斷的靠近了來。
"該死!"
機車騎士只剩最後一檔,他看著前方,地平線那頭是即將東升的太陽,直線還剩一段距離,一個明顯的彎道就在觸眼所及的遠方,打賭就要告終。
「哈哈哈。」
那東西在這個瞬間,已經超過了機車騎士,一臉死白而且滿頭大汗,但仍有餘力地嘲笑著他,而終點的那個彎道就在前方,太陽微微透出光線,機車騎士毫不猶豫,馬上切換到最後一檔,握緊油門直接到底,爆發性的速度上升,速度計陡然指向了最底端的數字,這是他的最快時刻,也是最後的一段加速,爆發性的速度,風聲咆哮,他壓低了身子減低風阻,引擎高速運轉,硬生生的往前再衝出一段距離,他超越了那東西,將牠拋在身後,那東西的表情又一次從喜悅落到失望,而太陽已經完全升起,機車切進彎道,而那東西,兔腳傑克已經在身後遙遠的地方消失不見。
彎道過後,機車騎士停了下來,他沒有熄火,看著身後的公路,久久不發一語,這一晚發生的一切,實在不可思議。
「哈哈哈。」
不知怎麼的,機車騎士笑了出來。
「哈哈哈,那麼從今天開始,我就是兔腳傑克了。」
機車騎士拍了拍了油箱上的人身兔子花紋,催鼓引擎,不久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公路盡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