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-03-03

阿菊人形


過了這個宿場之後,就沒有可以歇腳的地方了,我聽旅籠外拉客的小哥說,接下來到下個宿場,足有五刻鐘的路程,非得天一亮就出發,看來今晚一定得在這兒落腳休息了。

我找了間旅籠談好價錢與餐附,便早早入住了,我在旅籠裡晃了一圈,記得當時是初春時,旅籠的人也不多,整個屋內除了忙進忙出的員工,就只有寥寥幾人。

那是間靠邊角的旅籠,一旁是松林,另一側是宿場大街最尾端,有口井,也有馬飲水槽,對面是賣三色糰子的喫茶處,另一邊則是一間已經廢棄的舊屋,布廉破爛,上面寫著大大的"堪"字。

或許是不想吃旅籠的便菜飯,我在逢魔時出了旅籠,試著在大街上買點吃的,但最後還是只得在對面的喫茶處喝了杯熱茶、吃了幾個金鍔燒。

天色漸暗,宿場大街客行漸少,也開始變得安靜,說來奇怪,我原以為廢棄的舊屋,從屋內亮起了燈火,掛上燈籠,布廉也不知何時束在兩旁,還立了告示木牌在門口邊。

我走到了木牌前,詳細地端看著上面的文字。

"今宵正好,表演段目阿菊人形,一人十文,幼長不論。"

"阿菊人形?"我納悶地念著牌上的段目。

"這位客人,今天的節目蠻有意思的唷。"

聲音從我身後響起,我回過頭看向身後,那是一個身穿外褂的年青男人,面容塗上白粉,滑稽地在唇上抹了一點紅色的胭脂。

"這是相聲或是說故事的表演嗎?"我問。

"唉呀呀,真是個敏銳的客人,客人都這麼精明,我們就要賠錢了。"年青人誇大了動作表示他的失望。

"如果真是被我猜到,那麼我就失陪了。"我微笑,準備轉身離開。

"不不不,客人,這不是普通的故事呀。"年青人跑到我面前,看起來像是要努力地說服我。"這是充滿愛與恨與復仇的故事呀;而且你看看已經有這麼多人都已經進場了。"他用手上的折扇指向布簾。

我看向他指的方向,想不到我才在這講沒一會兒,旅宿舊屋外已經擠滿數人,有人蹲、靠在屋外,像是在等著進場一樣。

而屋內更是傳出熱鬧的吵嚷聲,或有人吆喝、叫賣的聲音。

我有點心動,姑且不管年青人說的是真是假,至少人群假不了吧? 我摸摸懷中的錢袋,恰好有十文零錢,於是我不假思索地拿了出來,就遞給了年青人。

"感謝大貴客,您不會,後悔的;來唷!貴客一名入場囉!"年青人接過了錢,大聲的吆喝著。

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走了眼,似乎有那麼瞬間,年青人的笑容,似乎嘴大到裂到耳根,不過,就在我這麼想的瞬間,我已經步入了旅宿舊屋內。

穿過門廊,我來到一個寬廣的房間,那裡有一個稍大的木舞台,台上有個人正在講落語段子,旁邊的紙上寫著 : 暖場,狐吹又三郎,而台下的人們或坐或半臥,也有不少拿著些米果、乾果一邊吃一邊聽著,不時發出笑聲、交談聲;我看到稍微靠邊中段的地方有個空位,便走了過去,盤腿坐了下來。

"......我現在最怕的是熱茶一杯。" 狐吹又三郎說完這句,台下馬上一陣哄堂大笑。"以上就是大家很熟悉的,饅頭好可怕,謝謝各位的捧場。"他行了一個禮之後,退下了場,一個人出來打鼓,翻開了名牌。

"本番場 : 貓二尾堪介,阿菊人形" 名牌紙上如此寫著。

一個俊美的男子,穿著白、橘、黑三色的衣服步到了台前,後面兩個異常矮小的黑子,跟在他身後非常吃力地端著一個桐木盒子出場,這位大概就是名牌上的貓二尾堪介吧?

貓二尾堪介端坐在準備好的墊子上,兩個黑子則把木盒放在他右手邊,木盒不大,約一臂長二掌寬,以立起來的方式放置。

兩個黑子沒有急著下場,他們分別走到台下兩側,把鑞蠋吹熄,不久,台下已是一片漆黑,只有台上光亮清楚,接著,不知哪兒來的兩扇大紙門,已經靜悄悄地立在貓二尾堪介身後,透過門後的燈光,可以看到,紙門內站著幾個人,他們正緩緩向台前彎腰致意。

"大約是元祿年間,在靠近相模的地方,有個叫做築的小村落,這裡住著不少機關師傅,而在這之中有個名字叫阿千技術不錯但卻好吃懶做的師傅,他靠著父親的財產過著每天都不工作的得意日子。"後面的紙門裡,出現了如前述的懶惰男子身影,我恍然大悟這是表演的一部份,觀眾席間也傳出小小的讚嘆聲。

"有一天晚上,當阿千在家熟睡的時候,他突然聽到房間角落傳來悉悉娑娑的聲音。" 紙門上出現一個男人躺著睡著的影子,但在他的腳邊有個女人的影子蹲著,她的四週還飄著火球般的影子。"阿千爬了起來,看向腳邊,在阿千的床腳出現了一個披頭散髮,臉被削去一半的女人蹲在那裡哭泣。"

"妳妳妳,妳是誰呀!?" 紙門裡的男人如此說著。

只見紙門裡、背對著男人的女人緩緩回過了頭說道。"妾乃是白江人,名喚阿菊。"

"我不記得自己或親人跟白江的人有過怨恨呀?"

"是的,沒有怨恨。"

"那麼為何半夜出現在我的房間裡?"

"妾希望您可以幫我復仇。"

"耶? 復仇? 妳有什麼怨恨未了嗎? "

"是的,妾乃白江無力上繳年貢之農家媳,當地家老連年苛政,我的丈夫與許多人被斬去首級示眾,我梳洗打扮後嘗以身獻家老,預以利刃擊刺其身,無奈被人視破,辱之後,磔雙腳後棄於白江雪山而死。"

"阿,真是可憐,可是,我不是武士,也沒有什麼錢無法幫妳雇用浪人復仇,更別提寫訴願幫你上告了。"

"不不,妾仍希望可以親力親為,所以我希望您可以幫我。"

"妳要我一介木工如何幫忙?"

"請您帶著木工器具至白江雪山山腰一處寒洞,我已書寫遺願於當地石壁。"

"啪!" 貓二尾堪介突然拍了一下雙手,大家都嚇了一跳。

"阿菊說完便消失了,不過阿千沒有理她,繼續窩在家中,但也因此,阿菊天天夜裡都出現在他房內哭泣,或有甚者,飄在他的床上方一臉怨恨地瞪著他。"

貓二尾堪介招了招手,剛剛的黑子便端了杯涼茶進來,房間內一片安靜,連黑子的腳步聲都清楚無比,貓二尾堪介接過了茶一飲而空,黑子取回茶杯退出舞台。

"就這麼堅持了半個月,阿千無奈夜不成眠,收拾了工具,背著木箱前往了白江雪山。"

"阿千來到山腰,果然看到了寒洞,雖然不甘不願,但他還是進了寒洞,走了約半刻不到,他果然看到一具身著白衣,兩眼圓睜,嘴角切裂,雙腳歪斷的女人屍體,或許是因為凍寒所致,她就這樣靠著山壁,屍骨未化。"

紙門上出現阿千的身影,地上則是靠著牆的阿菊屍體,只見阿千細讀了一下山壁上的文字後,嚇得軟倒在地上,而這時火球的影子再度浮現,又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,她拉起了阿千的身子,只見阿千非常害怕地靠近了阿菊的屍體,拿出了一把小刀,往著屍體刺了下去。

突然地,兩個紙門拉了開來,我才發現,紙門與後面的牆壁距離不過一臂,而剛剛竟能演出人影劇,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。

而又不知何時,我身邊那些觀眾早已不見,寬廣的房間大廳,現在就只剩我與舞台上的貓二尾堪介。

以及那個桐木盒子。

"哎呀,今日觀眾散去得真快。"貓二尾堪介微笑,但我只覺全身寒毛直豎。

"但我的跟前還是有個勇猛無匹的觀眾。""貓二尾堪介微笑,他甩開了折扇,扇了兩下,然後又合了起來,指向了身邊的桐木盒子。"機會難得,就讓我來為貴客打開這個盒子吧。"

不管是碰到盒子、移動盒子,那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都大得嚇人,現在,貓二尾堪介已經掀開了蓋子。

果不其然的,裡面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人形,身著紅色的衣服,但它閉著雙眼,感覺上,就像一個正在沉睡的小人似的,貓二尾堪介用雙手,小心地取出了裡面的人形,然後調了一下姿勢,用一個雙腳朝前的樣子坐著,就擺在我離我不到兩個疊蓆距離的舞台前。

"這就是,阿菊人形。"

周圍變得暗了些,似乎是蠋火又少了一些,貓二尾堪介展開扇子遮住了嘴,雙眼如笑,但那笑容卻使人心有不安。

"我想看官應該已經猜到了八九分,不過,我們還是得把故事講清楚。人形乃是由阿菊的屍骸所製。"

"取其髮而成其髮,今猶可見其一吋一吋長。"

"取其骨,磨而替於木心,仍可感其堅實。"

"取其心、肌,曝而揉之,以為軸面,仍可感其脈動。"

"取其血,浸染棉線,以為機關牽連。"

"剝其膚皮,覆其木軀,汗毛肌理清楚可辨。"

"然,無人知曉阿千完成後如何處置此人形,人形復見,已與此木盒送至寺廟供養,此後因作工精美,被富賈買下,但此後富賈家中,常可聽聞孩童夜行步履聲,又或刀刃利物位移,故,又將此物轉而賣之,輾轉流轉,不知去向。"

不知道是否錯覺,我看到人形眼皮微張、嘴角微張,至此,我已顧不得故事是否完盡,我一邊失聲尖叫,連爬帶滾的,跑出旅籠。

說來奇怪,當我爬出門口,回首看之,剛剛那喧鬧的旅籠屋舍,又變成最初看到的破舊污髒樣子,布廉破爛,但不見原有的堪字,屋簷滿佈蛛網,木牌早已經不見,而我身上也滿是灰塵泥沙。

我與投宿旅籠的人員講述此事,人人皆說我恐被狐妖精怪迷惑,翌日一早,我壓下恐懼復回行商旅路,不久,便忘記了這事。

多年後,我途經白江地方,耳聞地方軼聞。

當地有常柳亭一氏族,曾官拜家老,後來家中傳出恐怖怪事,凡血親男子,皆遭人以利刃多刀刺頸身亡,其洞細小,約莫指寬,此後,家道中落,男丁盡亡,現已荒蕪不再。

現在想來,這應該是阿菊人形的作祟復仇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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